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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鸠,斑鸠 蔡 成
斑鸠在地上觅食,小脑袋一伸一缩,忽然低头啄点什么,复扔下,继续寻寻觅觅。有只跳上栏杆静观万物,偶或瞟苗远。斑鸠一身灰,唯颈旁蓬松半圈白,远看像脖上挂项链。腿脚桔红色,走得那一缓呀,恍如戏台上旦角的碎步儿,但比伊们优雅。若拍张照,取名《舞台》,挺好。
苗远将书搁栏杆上,专心看斑鸠。微风徐来,乱翻书。几页书翻起,又落下。风不心甘,继续,忽然“啪”掀书到地上。鸟们惊,却不慌,缓缓振翅,逸去。苗远的目光追随斑鸠轻盈的身影,由近及远,远,更远——他看到妙果了。 妙果16岁,是湖南省益阳市灵官寺的尼姑。
妙果在灵官潭边洗衣服,头顶有戒疤。正哼歌,只是调调,没词。肯定不是梵音。小阳春了,几株桃怒绽粉红,又有几棵李缀一簇簇雪白。苗远信步过去,五步开外,立定,问:“你唱什么歌?”
妙果抬头。苗远一下记住她了:两眼墨如炭漆,因张惶脸比桃花红。苗远不由想起唐诗“人面桃花相映红”。妙果半晌没作答,苗远再问:“你刚才唱的歌很好听,是什么歌?”妙果拧衣裳,装桶,离去,忙里偷闲说一句“我不知道”。妙果娇小,灰色僧衣宽大,走路时晃晃荡荡,好看。
进灵官寺,苗远又见到妙果,问:“你叫什么名字?”妙果正侍弄香油灯,低声说:“释妙果。”
灵官寺小。没藏经楼,钟鼓楼;佛殿有,供奉威严不足慈爱有余的灵官菩萨;法堂也有,小得可怜,缩佛殿后,一间平房而已;法堂右侧,有三四间厢房,是尼姑们的生活用房。有座青砖佛塔,密檐式,八角,九层,塔刹不见了,东南坍塌好大一片。出寺,沿青石板小路蜿蜒而下,近灵官潭楠竹林旁有座古朴石拱桥,年岁不低。苗远对破旧佛塔和小石桥喜欢得不行,更喜石桥名字,居然叫“一篇文章桥”。隶书桥名,字颇具蔡邕《熹平经》韵味,不知谁个题写。
苗远往功德箱里塞了300元。不为积功德,只因喜欢这僻静的灵官寺。 再去灵官寺是俩月后。巧,灵官潭边又见妙果。妙果蹲地上,撒食喂斑鸠,跟鸟们说话。有俩斑鸠吃饱喝足了,跳上妙果肩头轻柔呼唤:咕咕-咕,咕咕-咕。苗远凝视这和谐一幕,端相机,“咔塔”。妙果闻声仰头,一怔,转瞬高兴:“苗先生?你又来了。”
妙果说,灵官寺没人来参观,香客少,附近农民有病痛才来烧香磕头,要么逢年过节才进寺来上香祈愿风调雨顺家运亨通。妙果说,妙因师姐去峨眉山佛学院读书了,等师姐回来,就该她去峨眉山了。妙果说,每天5点起床,上香、诵经、洒扫、开庙门。妙果说,早餐吃白粥和咸菜,中午和晚上吃米饭、青菜、豆腐或笋子、地瓜;晚上诵经,9点睡觉„„ 苗远微笑,一会看斑鸠,一会看妙果。末了,说:“妙果,你上回哼的歌叫《妹妹找哥泪花流》,电影《小花》插曲,刘晓庆和陈冲主演。”妈妈死时,妙果6岁,被姑姑接进灵官寺。姑姑叫净心师太,妙果叫她师傅。妙果的爸爸,更早,死在宁乡县煤炭坝煤窑。那歌,是妈妈时常哼唱时她偷学的,真不知道歌名。其实苗远本也不了解这歌,回长沙,有天在办公室情不自禁哼那调,他的助理,一个中年女子,好奇地问他为何熟悉这首多年前风行一时的老歌。
苗远说,你们灵官寺是座怪庙。灵官菩萨本名王灵官,是道家“神仙”,竟被佛门供奉;灵官菩萨本是驱魔除妖的神,竟被敬奉成有求必应的佛;更怪是寺本该和尚“地盘”,灵官寺却成尼姑精舍„„妙果黑漆般眼睛愈睁愈大,她呆呆看苗远。这些,她全不知,而眼前这位苗先生,全知。真厉害!
苗远突然问:“妙果,我能去你们的起居室看看吗?”妙果发了愣,没回答。正走神,净心师太在喊:“妙果妙果,又跑哪了?”妙果吐舌头,哎哎哎应着往寺跑。娇小身影绕过竹林,拐个弯,看不到了。没料,半晌,妙果又跑跟前来,带点气喘说:“苗先生,我师傅想和你说话哩。”
师太快60岁了,欠身迎候:“老衲净心,妙果说,施主您从国外回来,我想向您请教„„” 师太请苗远喝灵官毛尖。滚水冲沸,几叶碧绿竖杯中,似出水芙蓉。师太叹气:“形势逼人,再不有所为,灵官寺就只能慢慢荒废,变一抔黄土了。”两人说着话,半天光阴,一晃而逝。
这日,苗远第一回吃上斋饭。妙果精心操持的,大白米饭,菜是豆腐羹和酸豆角炒白菜帮子,苗远吃出了山珍味,想赞不绝口几句,转念一想,啥也没说。 饭后闲步,踏青石板路,穿竹林,沿灵官潭转一圈。师太讲故事:“多年前,这里出了个大秀才,被人请去写铭文,他将所得润金捐出修建了这座桥,得名‘一篇文章桥’„„逢狂风暴雨夜,深潭总传出奇怪锣鼓声,请一名师公(风水师)下潭去钉符,想镇住深潭的妖魔鬼怪。师公一下水,再没浮出水面。后来村民们弄干潭水,淤泥里挖出个灵光菩萨雕像„„” 回寺,继续喝茶。这天,寺里仅来两名香客,是位母亲带着孩子来求文运。苗远好笑,灵官菩萨这回成“文昌帝君”了,可他马上问师太:“来寺的孩子多不多?”师太点头:“平日间或有,每每高考前,孩子,或父母替考学的孩子来跪拜求神佑护的人很多。”苗远听着,心里一点点有了清晰主张。
告别前,苗远犹豫再三,终究按耐不住好奇,再提无理要求:“师太,我能看看你们的起居室吗?”师太愣一下,却没拒绝,侧身对妙果点点头。
师太起居室,一桌、一椅、一床、一木箱、摞得整整齐齐的经书、一电视、一VCD机。妙果说:“师傅从不看电视,有时会看讲经弘法的录影带。”又入妙果的起居室,桌、椅、床、箱、经书,除没电视机和VCD机,与师太室内无二样,苗远欲拔身而退,忽瞥见屋角隐约现一抹红,眼神就凝固了。妙果醒悟,急步过去,挡住那团鲜艳,明知挡不住,软声道:“苗先生,您千万别告诉我师傅„„”角落,竟是几束红杜鹃!这是妙果从山上偷偷采回养清水空酒瓶里,她说,我们叫它“映山红”。
第三次去灵官寺,是四个月后。苗远心底里浮上诸多欣慰,与此同时却不可避免地有些惘然。眼前的灵官寺,香火果然旺了。
灵官潭边多了两块石碑,一碑刻《金刚经》,一碑刻《三字经》。好多孩子,围着碑文又看又念。寺内,破败的佛塔修葺一新。塔下也多了块碑,上书:灵官寺文昌塔。这些,是发动灵官寺四周各村通过求学跳出农门的学子们捐款修缮的。文昌塔新增的大理石塔基上,捐修名录密密麻麻。
寺门前多了个小摊,卖小佛品,妙果在坐摊。苗远说:“妙果,让你开开眼界。”他一页页翻开特地带来的相册:“这是我在法国埃菲尔铁塔前留影;这是日本,我站富士山前;我身后,远远的那个手举火炬的雕塑,是全世界最著名的雕像,叫自由女神像;左边这个像贝壳样的建筑,是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花了15年才建好„„”
妙果眼里一时羡慕一时迷惑,苗远不免有些得意,居然忘乎所以问:“这些地方,你去过吗?”扭头看妙果,她在哭!苗远皱眉,问:“你干吗哭?”妙果说:“这些地方,我今天第一次听到。” 苗远歉意,想安慰,却变成随口敷衍:“妙果,你年龄小,等你再大点,我领你去看世界,一个一个地方走„„”言者无心,苗远不知,咫尺外,有颗柔弱的心狠劲抖了几下。两只斑鸠落摊台上,本无所事事在桌面乱啄,忽双双展翅逸去,好似被妙果突然欢快的心跳惊飞。 是夜,苗远又在寺里吃斋饭。师太诚心道谢:“正如施主您所料„„”又不免苦笑,“哎,但愿如您所言,与其让孩子们盲目去五花八门庙里求神问卦祈祷前程,还不如引导他们养成
好学之风。”苗远亦苦笑,坦言道:“我其实不希望足以安妥我浮躁心灵的最后一方细小净土也被商品经济污染得面目全非。”师太反倒来安慰苗远了,说时代在进步,凡事都要以科学的发展观来看待,要与时俱进,否则肯定会被时代所淘汰。又说,邻县有个大庙很成功,自举办一届佛文化节后,寺名远扬,游人如织,不少和尚买了手机,还有用起了电脑„„这些,没什么不好,于弘扬佛法有益。
师太和苗远在客堂品茶说话,妙果在起居室作每晚功课。她诵:“如是我闻„„尔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何以故?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须菩提,一合相者,即是不可说,但凡夫之人,贪著其事„„”月上寺东古樟树梢头,师太送苗远出寺,折返近妙果窗前,听一听,摇头。以往妙果诵经如行云流水,现在磕磕绊绊。师太心底默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再去灵官寺,是一群人——苗远请公司员工和一帮朋友同游此地。 依旧入住烂熟了的农户。小芸问:“苗老板,今天怎变成群拥而来了?”小芸是房东的女儿。苗远笑:“你整的土鸡天下第一美味,我独享莫不如今天大家一起来享受啊。”聊一阵,苗远说:“我要回加拿大啦。”小芸奇怪:“你不是说自己是海龟么,既然归来了又干嘛离去?”苗远摇头:“我不是‘海龟’,也不是‘海带’,我是‘海鸟’。注定四处飞来飞去,没自己的家„„”
正聊着,师太进门。妙果病了,师太来借粉碎草药的铁碾子。苗远提碾子跟师太身后,师太言语轻轻:“心安即是家啊,你干嘛不给自己安个家?”苗远不答,心里有话,何尝不想有个家,同居过的女孩都有9个了,但都与爱情无关。一个年轻有为的外籍华人,想有女人太容易,想有家难啊。 妙果见苗远,高兴,病似去了五分。妙果说:“师傅说,过了佛诞节,送我去峨眉山学习。”眼里期待,又茫然。苗远说:“我要回加拿大了。以后我还会返回中国,定来看你。那时节,说不定你已经做红红火火的灵官寺的主持啦。” 妙果惊,想问:“你答应带我去看世界,忘了吗?”又想说,“我不想做主持,连„„也不想做。”窗台上,落一只斑鸠,伸脖子努力朝屋里望。咕咕-咕。妙果看斑鸠,幽幽说:“做只鸟,多好。”尔后低头专心吃师太熬的草药。药好苦,真苦,喝一口,差点儿苦出泪来。 苗远的话没假,他真来看妙果了,一年零一个月后。不见妙果,见另一个陌生年轻尼姑。苗远问:“你是妙因师傅?”妙因奇怪。苗远又问:“妙果去峨眉山佛学院了?”妙因摇头。 灵官毛尖依旧香,师太喝一口,说:“你最后来灵官寺那次后没多久,妙果就走了„„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让我领进寺来,未经历什么世事,心底杂念起了,让她独个儿到外面去走走看看吧。最后她是回寺来,还是寻得了另外的幸福,都是佛祖的安排。”师太说着,仰头望远方。灵官寺新近砌了围墙,几只斑鸠站墙头,大家闺秀般不动。苗远无言,轻轻拍掌,斑鸠跃起,几只飞向云空,有几只却掉头纵身闪进寺来。咕咕—咕。咕咕—咕。 山下,灵官潭边,有孩子稚声稚气扯着嗓子在念《金刚经》:“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过一阵,又高喊:“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苗远听了,似有所知,又如有所失,不免黯然。竖起耳朵想仔细听,那孩子却已改喊《三字经》了:“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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