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岸桃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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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下了一场雨。房子四周和江面上都在下雨。这是三十天来的第一场雨。三十天内每天的天气预报是这样的：晴，气温15—25℃。老长一段的恒温，使日子很舒适。太舒适了，让人不知不觉地，会失去对事物的关注和意识，甚至于，会忘记肉体本身的存在。比如她就是这样的：吃饭睡觉，上班下班，读书写作，生活进入了一条禅定的轨道。这样静水微澜的生活很快将她没顶，一点挣扎的迹象都没有。她开始发胖，身材失去亮点让她有些惊慌。这点惊慌的适时出现是很有意义的——至少，生活里有些物事在提示存在本身吧？

在时间的流逝里逐渐麻木是很让人免不了惊惶的。时间包容了一些隐秘的变化，她却差点跌出流变之外，这换了是从前，怎么可能会如此呢？

她躺在床上，似乎是要琢磨一些事情，但很快她发现自己倾尽全力在干着的，却只有一件事——她在听雨。听雨，这是一天下来，也是很长时间来，让她觉得最有亮色的一个细节。因为这件事情自始至终贯彻了一种意识，生命意识。在这个细节里她看到自己在复苏。

一个人活着，劳劳碌碌做下了许多事情，有意义的没意义的，有利益的没利益的，得到爱的失去爱的„„独独，却把活着本身这件事给忘了。好像活着就为来世上没完没了做事一样，这种生命的境界真是不可思议！她对自己说。

但她居然就到达了。

雨声如曼妙之歌，轻轻在心上流过。她很久没动过那把红绸伞了。说不清什么原因，红绸伞总是很少进入她的视线，即便在雨季它也踪影全无。但一年内总有那么几次，它又会在不经意间被她看到。它呆在家里某个隐秘的角落，她不会承认是自己故意藏匿的，她想那是一次顺手的偶然。偶然地，她把它放在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恰巧是在整个屋宇下容易被忽略的，仅此而已。这样一来，红绸伞因祸得福——仅仅在用过几回后，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它再也没被打开过，始终新艳如火。与此同时，已经有好几把伞用坏了，丢进垃圾堆了。 雨继续在下，她有些犹疑，不知该不该把红绸伞在记忆里撑开，最后，她在犹疑中进入梦乡。但是接下来好几天，红绸伞开得满满的，总是追着她容身的每一寸地方。她有些后悔了。内省是一种保证生活质量的必需，但学会遗忘不也是一种生存艺术么？

没有人喜欢负重远行。

就在昨天黄昏，她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美眉的背影。长发披肩，身材婀娜，臀部浑圆紧致。好奇怪，那个背影让她在原地疼怔了一两分钟。生命啊——她在心里一声叹息。

那是一个这个时代已经不多见的温柔女子，三十出头，多年前因为感情问题吃了安眠药，因为其大学生老公后悔了，那男人后悔只图美色而忘了对方只有初中文化。交流出现距离，男人另有新欢，女子不肯放手„„女子最终被救活。一个人活第二次会有一种真正的自由吧？人世的悲欢在眼里算不得什么了吧？

关于这一点，她从来没向美眉求证过。


她对美眉的疼惜，缘自她也有过和缓而温柔的绝望。不是突如其来的，是水滴石穿的。那是一种哀恸而寂寥的情绪。坏到可以把自己杀掉。也许是因为情感，但其实是因为“意义”。想起来是多么的可笑，一个卑微如她的小女子，莫名地陷入对宏大“意义”的追索，生生把自己从俗常而温暖的生活中割裂开来。内心偏执到以为只有这样，才能显出灵魂与众不同的高贵。结局可想而知，她败得一塌糊涂。有一点值得庆幸的，就是在经历内心惨烈的火拚后，她隐约嗅出了潜在的死亡气息，她还活着，但她重病缠身，正在死去。于是，救赎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她记得很清楚，红绸伞是在井冈山大道168号对面的商场买来。后来那家商场变作了一家证券公司（她在那里亏了很多钱），现在又变成了一家济世救人的百姓大药房，据说药很便宜（有一次她差点进去，但因受到要存包的阻挠而作罢。）。说到济世救人，就可以提到买红绸伞的动机了：她陷入挣扎，拚命地想要回头，她想在危急的漩涡里抓住一根稻草。或者搭救什么，或者阻挡什么。搭救虚无么？阻挡暴力么？保护自己不把自己杀掉么？不是没有试过在人世间寻找救世主，但她的恐惧无人能够理会，一些与生俱来的东西，注定只能自己担当。内心里的惊涛骇浪只有她孤独面对。那孤独是悲凉到骨髓的！她需要有把挡风挡雨的伞，具化的伞。形式上随众的伞。是的，这就是她一眼看到红绸伞时的真实想法。毕竟，有那么一刹那，一片艳红打亮了她蒙昧的眼睛。温暖了她寂凉的心。

其实，她只想努力活得和多数人一样。她有过这种权利，又不小心弄丢了它。她要重新回到平常的生活，这有什么难么？

的确，很难。

后来的事实证明，红绸伞不是良药，也挡不住来自她内心的风雨。生命中该经历的，躲也躲不开。在虚无的世界里她越跌越深。在无数个下雨的白天和夜晚，她总是在想像里撑着红绸伞去把自己结果，她喜欢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割腕，或者吃安眠药（关于买药的技巧她也实地考证过多次），至于别的方式，她不喜欢，认为那不够温和。她想像自己安息后，红绸伞就斜开在身边，像朵残红被微雨打得湿润„„看啊，即便是死，她也不忘顾及诗意。她真是傻得无可救药了，既然有勇气向往诗意地死，又为什么不积攒力量诗意地活？ 这不可复制的和缓而温柔的绝望啊。

就她知道的，人群中与她同时期挣扎的还有芳子。芳子对付绝望的方式是遁世。遁世，这方式太决绝了，不符合她对诗意的解释，她宁愿选择煎熬。哪怕就此成灰呢，痛苦其实是一种奢华的生命体验，能痛是福。到现在她还这么认为。那需要一颗别样的心。

芳子在一个月前回来了。她俩在一处静室相逢。她们曾像两朵蒲公英，被命运的风吹得各自漂零，但最终她们定住了。内心走过的坎坷，周围人无从知晓。神聊间她对芳子谈及生活的畅想，那是一些从来没有在人群中说过的话。她正渴望生活能有些改变，她说如今强大的自己有力量应对一切流变。芳子却不以为然，芳子时刻不忘提醒她，别忘了你是脆弱的，芳子说。芳子看不到她的强大，闻不道花开的芳香。芳子你不够包容，都这么多年了呢。她这样说。她认为包容是成熟的一种特质。

芳子其实不知道红绸伞，知道红绸伞的只有一个人。红绸伞有些掉色，雨一大就会在人的衣服上留下暧昧的红印迹，诚实地说，伞的这个毛病让她有些微的沮丧，但从尊重自


己买伞的动机出发，她是很对它用情的。可能这是她最用情的一件东西了。能够说明这一点的，是世间没有人知道红绸伞的隐秘，总是这样的，人最隐秘的情愫是不肯把来外道的。提都不会提起。大音稀声。这样说来，红绸伞深深藏匿踪影大概不会是偶然吧？

她一直不敢肯定这个问题。

除此，她对生命的用情则是无限的。

杜拉斯说，你在一生中都应该相信自己拥有一个不可剥夺的独立王国。她于今天看到这句话，这句话一直等在书里就是为了说给她听。独立王国？不，这王国的说法有些杜式霸气，她不是杜拉斯。她想换个说法，独立花园？这样一想，她就闻到了一些气息在周身环绕，活的，暗香涌动的，五彩缤纷的，来自生命本源的，气息。

可以省略丢开红绸伞的原因么？那其实是一些细微的流变所为，先是量变，然后质变。总之这要感谢上天给了她一颗善于宽慰苦难的灵魂。还有一个梅。在长达几年的日子里，梅不遗余力地只是要让她相信：活在阳光下是最美的事情，梅告诉她生命的最美存在于细节。梅说，即便是问寻高贵的“意义”，你也得先把身子在红尘里有所寄呀。就是这句话，产生了救赎的力量。这句话写在一封信的最后，很漂亮的手楷，加了下划线。于她，却不啻于神喻。梅是她的天使。

多年后，她终于学会埋首于细节的生命，阳光，风雨，一群飞过眼际的鸟（吉安上空的飞鸟真多啊！），一把鲜嫩的青菜，一件有味道的衣服，一个有趣的人，甚至是一件恼人的事„„

生活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切入的眼光和角度。

由此，她得救了。原来呀，生活本身会让很多人得救的。

前面提到的美眉，现在的老公是一个高高的瘸子，看到他们走在一起她就心情复杂，甚至有为美丽落泪的惆怅。但最后忍了，因为她知道，美眉活得已经没了怨言。

没有怨言的人生就是值得去过的人生，是吧？

她也没了怨言。不能，也不该。活着，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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