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古典诗词让人心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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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古典诗词让人心不死



八十大寿的时候,有人问叶嘉莹,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那八十呢?几年之后,她终于找到庄子的一句话作为答案: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刘芳|天津报道

年逾85的叶嘉莹从身后书架中拿出一套尘封已久的DVD来,正色道:现在我最大的愿望是谁能有勇气,拿这套录像去电视台播,就当做个实验,看看古典诗词还有多少人愿意听。

录像内容是1987年她于国家教委礼堂做的宋词系列讲座共计十讲,每讲两小时。视频全无各种声光电效果,镜头几乎从头到尾对准讲台,以最简单的方式留下最原始的记录。 有人告诉我说,现在在电视上讲课,五分钟内没抓住大家的兴趣就失败了。我倒想反其道而行之。她甚至拒绝添加片花、音乐等包装手段,执意要看看在这个物质主义扑面而来的社会,纯粹的传统文化能拿到多少眼球。

古典诗词写的是古代诗人对其生活的经验和生命的反思,当我们的心灵通过诗词与古人交会,自己会有感动和兴发,从而可以感受到当下的存在。教书六十余载,被问最多的问题是:现在学古典诗词还有什么用处?她往往如是回答,古典诗词让人心不死。 在这个与古典渐行渐远的时代,还有多少人能如她一般全身心投入其中?或许那套无人敢承诺实验的教学录像已给出了答案。

《论语》开蒙影响一生

小时候接触传统典籍,她见到《论语》里孔子说,朝闻道夕可死矣。一个人懂得了道就好像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这真是给我很大的冲击,究竟什么是道呢?”“孔子又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这还可以理解,但是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又是为什么呢? 那时她正是上小学的年纪,家里人认为童年时期记忆力最好,应该多读些有久远价值的典籍,不必浪费时间去学校学习大狗叫小狗跳于是请了曾在京沪任教的姨母给叶嘉莹和弟弟讲读古书。

开蒙读的正是《论语》,姨母的讲解要言不烦,并不重视文字方面的注释,叶嘉莹尚不能全然领会,只管努力背诵。背下来就很奇怪了,在我的一生里,每当我碰到事情需要做决断的时候,脑子里就常常无形中跳出一些论语来,就会受它的影响。

至今,她仍然将《论语》归为对她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无论谈到教学还是自己的人生体悟,她都喜欢引用其中语句来阐发。比如后来我刚教书时,家里状况窘困,得穿带补丁的衣服上课,但我不以为耻,因为孔子说,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来也与。或者有人偶然态度不好,我又想到孔子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不管别人怎么对你,你总是按照正直的态度去对待就对了。

对传统文化的重视源于叶家的家学渊源。叶嘉莹出生于1924年,祖上是蒙古裔的满洲人,本姓叶赫那拉。清政府被推翻后,改汉姓为。叶嘉莹的祖父曾任过工部员外郎,伯父青年时曾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父亲毕业于北大英文系,母亲也曾在女子职业学校任教。 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叶嘉莹自小就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她至今还记得三四岁时父亲就开始教她认字号”——将汉字以毛笔正楷写在一寸见方的黄表纸上,又以朱笔画小圈在字的上下左右,以表示字的平上去入四声。

诗词和文言文的学习也在很早就开始了。在叶嘉莹印象中,每当北平大雪之时,父亲常吟唱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这也引发了她读诗的兴趣。11岁时,她就开始学作诗,并遵嘱用文言文写信给时在上海的父亲报告学习情况。

初中之后,母亲送了一套《词学小丛书》给她,其中收录的纳兰性德的《饮水词》和王


国维的《人间词话》,又引起她对词的爱好,继而无师自通地填起词来。

无怪乎此后她于大学中第一次交习作,便得到评语云:写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若此,当善自护持。 七七事变后第一堂课是涂改课本

1941年,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其时七七事变爆发已有四年,国民政府逐步南迁,北平几乎都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中,学校教育尤受冲击。

七七事变爆发时,叶嘉莹尚在北平市立第二女中读书。暑假一过,你就发现全变了,原来的校长、老师不见了,都换成新的人,英文课也减去一大半,改成日文课。宣扬日中亲善的新课本还没编好,他们只好先用旧课本,开学第一天不讲课,就是拿着毛笔和墨盒,在老师监视下把旧课本的某某页撕掉,或者把某某页第几行涂掉。历史地理变动得最大,比如甲午之战不能按原来的讲了。

当时的国立大学大都被敌伪统治,只有辅仁大学由于是天主教会主办的学校,不在其控制范围之内,仍有一部分不肯在敌伪学校任教的老师在校教书,这给叶嘉莹带来很大的吸引力。正是在这里,她遇到在诗词道路上对她影响最大的老师,顾随先生。

顾随亦对叶嘉莹关怀有加,鼓励她发表作品,又常在她的作业后和诗酬答。一次发表作品前,顾随问她是否有笔名或别号,叶嘉莹受先生讲课常引佛书为说的影响正读佛学典籍,偶见有鸟名唤作迦陵因发音与自己名字相近便取为别号,沿用至今。如今叶嘉莹天津的寓所内仍悬有匾额,上面是顾随手书的迦陵二字。

最令她铭记在心的,乃是1945年夏大学毕业后,收到顾师来信,希望她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这给予叶嘉莹莫大的鼓励。此后无论她辗转到台北的数所大学任教,还是后来在美国、加拿大高校授课,及至上世纪70年代起返回大陆讲学,无不以顾随的诗词识见和对传统文化之钟爱为榜样,连其跑野马的讲课风格也沿袭下来。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

叶嘉莹常提及,自己一生中曾遭遇三次严重的打击,而艰难困苦之中,皆是靠从传统文化中汲取的坚韧担荷之态度支撑度过。

第一次是1941年,她刚刚考入辅仁大学,母亲因病不治离世。叶已随风别故枝,我于凋落更何辞。窗前雨滴梧桐碎,独对寒灯哭母时。时年17岁的叶嘉莹写下这样的诗句。 那时父亲在上海的中航公司任职,随国民政府往后方迁徙,北平家中她是长姊,还要照顾两个弟弟。彼时沦陷区物质条件艰苦,度日艰难。日后叶嘉莹读到《四世同堂》里老舍描述当时人们只能吃混合面填肚子,忍不住掩面而泣。 第二次打击是在南下台湾之后。19483月,叶嘉莹经人介绍嫁给了在国民党海军供职的赵锺荪。当年冬季夫妻二人来到台湾高雄附近的海军军区。次年8月生下第一个女儿,12月赵锺荪因思想问题被捕入狱。19506月,叶嘉莹与当时任教的中学里其他几位教师也一同被捕,虽不久后获释,但工作和宿舍都没了着落。 那时她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儿投奔亲友,白天四处奔走营救丈夫,晚上则要等亲戚全家入睡后在走廊上搭一个地铺休息。陶渊明说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又说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但那时候我不仅没有一间可以栖身的敝庐,就连一张可以安眠的床席都没有。

这仍不算是最大的痛苦,最大的痛苦是当外子于三年后被释回时,他因久被囚禁而形成了动辄暴怒的性情。那时的叶嘉莹常常梦见自己遍体鳞伤,陷入弥留之际,或者梦见去世多年的母亲来探望,要接她回家。最痛苦的时候,她甚至有过开煤气自杀的念头。 以前曾在北平辅仁大学任教的两位老师,当时在台湾大学任教,他们对叶嘉莹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介绍她进入台湾大学兼任大一国文教师,一年后转为专任。后来,她去兼任淡


江及台湾辅仁大学的课程,每天都极为疲惫。加上当时染上气喘,瘦到不足90斤。 后来密歇根大学邀请她去美国教书,她带着两个女儿赴美,执教一年后又转入哈佛。两年聘期之后返台,第二次准备赴美时,美国在台湾的领事不予办理签证,只好转赴加拿大,并留在温哥华的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系教授古典诗歌。 孰料第三次打击倏然而至。

19763月,长女及女婿同时因车祸罹难,叶嘉莹闻此噩耗痛不欲生,写下多首《哭女诗》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强打精神料理完女儿丧事,叶嘉莹一路流着泪飞回温哥华,随后将自己关在家中谁也不见。这段日子她只用诗歌来自我疗伤,使悲痛的感情得到一点纾缓。

直到1979年,叶嘉莹的心情才有所好转。其时大陆开始改革开放,她终于实现了回故园教书的愿望。

老之将至而愈好为人师

每次在海外讲到杜甫每依北斗望京华我的泪水就止不住,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回我的老家。在加拿大教学时,叶嘉莹深深为英文无法准确传递中文的意境而遗憾。陶渊明的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能被翻译成pick up the fence-side flowers ,and see southern mountains far away这是什么东西啊,里面多少意境都没了!

但是我在资本主义国家,一直回不去。直到1972年中加建交,叶嘉莹才看到回大陆的希望。1974年,她获准回大陆探亲,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故土和亲人,激动地写出2700多字的长诗《祖国行》 文革结束后,她向中国政府提出回国教学的申请。终于在1979年于北京大学讲了第一堂课,实现了多年心愿。那时人人求知若渴,几十所大学相继邀约她作讲座,她从不推辞。那时国内的大学老师只有几十块工资,我从国外回来一趟就要几千块,(这钱)不可能跟学校要啊,都是自费回来的。

上世纪80年代末,叶嘉莹退休,将更多精力投注到大陆的讲学当中。1991年,她应南开大学邀请成立了一个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她出任所长。1996年,研究所开始招收研究生,她个人为研究所捐出退休金之半数,设立了驼庵奖学金永言学术基金驼庵是顾随的别号,永言则分别取自长女及女婿的名字。

有朋友开玩笑说我好为人师不知老之将至,其实我正是由于自知老之将至,才如此急于把自己所得传给后来的年轻人。

平素不问世事的她甚至还曾在1998年上书给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呼吁倡导幼儿少年学习诵读古典诗词,以提高国民素质。江泽民很快作出批示,并由教育部组织专家编辑出版了《古典诗词诵读精华》,供中学教学之用。 她也担心传统文化的传承,不知道在这个无比现实的社会里还有没有传薪之人。不过有时候物极必反,如果有一天你发觉了那种唯利是图、实用主义、资本主义对于人类的败坏,也许它有回头的一天。叶嘉莹说,我不是一定要乐观,但我也不一定要悲观,我只是尽到我应尽的一份力量。

八十高寿的时候,有人问叶嘉莹,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欲不逾矩,那八十呢?几年之后,她终于找到庄子的一句话作为答案: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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