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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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流云

○朱以撒



大朵大朵的云擦过舷窗，这架轰鸣的飞行器，在云朵的包裹下变得湿润了。

只有在高空，才如此地与云亲近。尽管人在密封的钢铁框架里，那种华滋的气息，如一纸之隔。这和我站在厚重的土地上，仰观头顶的流云绝然不是同样的滋味--俯视机翼下如花蕾似蘑菇的云层，品相的差异，层次的明朗，这个辽阔的天际，就是云之故乡。

犹如淡墨一抹。我平时就常是这样，用长锋羊毫蘸点浓墨，接着于清水中燕子翻身般一剪，然后落笔。淡墨便会在优质的白色宣纸上晕化开来，如梦如幻。用这样的色泽去点染一些水乡诗意，要多合适有多合适。高空之云，给人也就是这么一种快慰，我们喜用行云流水来形容天籁之趣，这是由于行云流水是一种纯自然状态，杜绝人工的介入。云是雨的散淡状态，它比雨的形态更让人为感，是它的不定型之变。随意的风--这个高天上无从管束的游侠，在它行经之处，云被驱动--风起而云涌，当云不安地变化，背后一定是风的巨手在表演。穿过厚厚的云层，前边晴空万里--许多次读到这样的描写，可以想见执笔者被云层包围时的焦虑和突围后的惊喜。晴明常常是出门人内心的向往，以为这样不偏离航向又确保了安全。显然，实用的心情急忙着奔赴目的地办理实事，过程之美往往在漫不经心中忽略。

有目的的人和无目的的云相聚空中，这是一种很有趣味的对比。坐在巨大飞行器里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前往同一个远方城市的。他们将在到达时如鸟兽散，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永远没有目的的云，范围无限、行程无定，使人想到随缘任性。乌云密布时，天庭被堆积得黯淡无光，无数的云的催生，让人目力难以穿越，无法洞悉云的内部构成。这无疑让有目的的人心事重重--计划被打乱，程序失去作用。柔软如絮的云朵，居然有阻止行程的力量。什么叫哲思？当触摸这类问题时，哲思就出现了。自然界云的任意浮游，可以改变人力的方向，这样的力量，在我们身前身后究竟有多少。七十年前，有一位叫徐志摩的文人，为了赶到北平倾听他的挚友关于中国建筑的精彩演讲，在空中灰飞烟灭。起飞前没有任何征兆，他甚至还想着："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不料，真的作别西天彩云。"天下惟至柔者至刚"，这句话之所以成为名言传播久远，它洞察了物质最本质的因素--刚柔、虚实、强弱，形成之后都是可以转化的，在转化的刹那，一切都被改写。

不过，在我把玩过的一些笔墨丹青，还真找不到几位把云表现得从容婀娜。把握不了云状的笔法，凝固了云的闲逸，生硬就堆在纸上了。散淡如云，画手的心境，理应比技法更加需要修行，向有目的的相反方向生长。那种稍纵即逝、瞬息万变的悬浮形态，背上是无垠的青天。它的难以描摹，让我们怀疑笔墨的功底，至死意识不到遗失了更重要的方面。习惯了天际的清新和透亮，晴空万里无云，这是人的双眼对世界的爱意。于是对云的衍生形态--山中的林岚，河面的薄雾，篱角的暮霭，都因蒙翳缥缈不得文采。中国的古文人素来持登高畅神的雅兴，观日出日落，不能如愿者，无不嗔怪这如丝如缕的遮蔽，阻止了辉煌的迸发。从另一种思路延伸，四处行走的云，使这个宇宙变得含蓄和蕴藉，敛约了锋芒和张扬。的确，我们迎着灼热的太阳飞翔时，倘若万里无云，阳光的金线如针一般扎眼，泪水溢出了眼眶。在浮云蔽日的片刻里，光焰收束，色调平和，四周安然，云色滋蔓舒展，千般宛转，正是我们需要的美感。阳光在云的边缘镶上了堂皇的金边，我们赞美上苍的杰作，居然一副富贵品相。殊不知，艳丽的火烧云也罢，昏暗的残云也罢，都是粉饰与渲染。云的本色就是无色。无色，这正是我们笔墨中最棘手的地方。

在厚厚的云层中穿行，轰鸣中夹带着热浪，犀利如刀，裁剪着千里阵云，如闪动寒光的犁刃划开肥沃的田野。机翼在强烈地摇摆，交接处发出"咔嚓"之声--不够稳定的气流，增添了行程的险象，让人惊叹薄如蝉翼的浮云为何重若千钧。这时，坐在舷窗边的行者，会比他人更紧张和疑虑。身


不由己地固守着一种姿势，端坐中心绪起伏--在潮湿中行进，在密封里体验心弦的弹奏。生存的经验里，我们歆羡秋日里矫翼的雁阵，居然能够借助行云中气流的动力，决定飞行队伍的排列。当人们惊异秋空中出现人字或一字的造型，如此地诗意和奇特，有谁会联想到这些南飞苦行者的智慧，这是真正用身体感受云霓之变的精灵，构成我们目击秋日生动的风景。

更多的时候，我们离流云遥远，理不清天幕上的细微之变。只有暴雨来临，我们会听到隆隆的雷声，无数被运输的乌云，急剧地集结和堆放，云山起伏吞吐万态，意味着巨变就在眼前。只有空间的浩大，才经得起这样的展示，让人想起任何形态具有的背景--巨鲸之于浩渺的海域，这个庞大的家族任意潜游的乐园；飞鸟之于深邃的崖壑山林，归鸟入林向来是笔意闲淡的象征；而当我们接近这些云朵时，整个天际为之开阔和延伸，天衢上毋须避就、争让，毋须航标、引导，自适是行踪最好的注解。

云，唇齿轻擦中，音韵这般清灵，如良玉华滋浏亮。不知何始，不知所终的运动，它的去留无意，是这个无边际舞台上最自如的舞者。

"风车云马知何极"，前人的诗句里，可深藏着对悠然适意的爱恋？！ 

责任编辑：鲍伯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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