栊翠庵乞访红梅赋——红楼诗意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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栊翠庵乞访红梅赋——红楼诗意探析

且说宝玉连连在诗赛或游戏中输场，海棠社社主李纨表态，对宝玉要给予处罚。但罚什么呢？此时芦雪亭一片白雪皑皑，附近栊翠庵的红梅胭脂吐红，李纨便罚宝玉去摘红梅来。栊翠庵是妙玉所居之处，但妙玉平时为人冷僻，李纨极不喜欢。所以李纨想了这一招，她知道妙玉和宝玉是知己，摘一红梅是易如反掌之事，宝玉也乐得乘此机会拜会一下妙玉。众人觉得这罚也罚得有趣，都异口同声表示赞成。

宝玉不顾天寒地冻，拔腿要走，亏得黛玉湘云体贴周到，叫他吃杯热酒再去。宝玉吃了一杯，冒雪前去。李纨原要派人跟着，被黛玉阻止。这栊翠庵是佛门净地，不是一般俗人皆可进得去，黛玉言语不多，心思极细腻。

这边李纨命丫鬟将一个美人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湘云急着等宝玉回来拿红梅作诗，宝钗笑着说湘云作诗太会抢了，等下又怕抢了别人的风头，于是叫湘云就歇了，让宝玉作。黛玉赞同宝钗所说，还提议刚才联句不够的几位客人邢岫烟和李纹李绮来作。宝钗圆滑，说刚才几位是屈才了，是客人让主人，都让琴儿（宝琴）、颦儿（黛玉）、云儿（湘云）抢了去，这回该让她们显显才。李纨说李绮不大会作诗，不如让宝琴来作，宝钗依允。三人准备以“红”“梅”“花”三字作韵。李纨觉得不让宝玉依韵作诗，便宜他了。湘云就想了个题目叫“访妙玉乞红梅”，这个题目显得宝玉较低声下气，料想宝玉也不好作，到时再看宝玉出出丑，众人顿时都觉得有趣。

正在大家商议怎么捉弄宝玉之时，宝玉已笑欣欣地擎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人接过，插入瓶内，皆一起赏玩。宝玉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便取笠掸雪，喝酒取暖。袭人怕宝玉冻着，早遣人送了褂子来。李纨也回了袭人些果品。湘云把诗题一说，宝玉求大家饶了他作押韵诗，众人都应允随他作去。

众人趁四人在罚作诗之际，齐齐赏起梅来。只见这枝梅有二尺来高，旁有小枝纵横而出，姿态特异。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不免个个称赏。

此时，邢岫烟已作好《赋得红梅花》诗一首：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冰雪娇姿的梅花自然是盛开在冰天雪地之中，这是梅花笑东风的世界，梅色占尽冬天的色彩，一花开放，独领妖娆，桃花杏花还在遥远的春天作漫长的等候。庾岭为五岭之一，在江西大庾山，岭上多植梅树，又名“梅岭”，若梅花都飞向庾岭，那儿肯定是姹紫嫣红的春天，分不清是否还是冬天。 隋代赵师雄曾游广东的罗浮山，梦见梅花化为“淡妆素服”的美人，并与之欢宴歌舞。但赵师雄所梦见的罗浮山梅花是淡色的，而眼前的梅花灿若晚霞，流云飞彩，好像也不是那梦中的那种幻想。颈联两句都把梅花比作仙女，如梦似幻。梅花有纯绿的，好事者比之九嶷仙人萼绿华，所以“绿萼添妆”是说梅花像仙女添上了红妆，也像燃烧着的红烛散发着幽光。“缟仙扶醉”指喝醉了酒的白衣仙女需要人搀扶，跨过彩虹的桥，彩虹桥的红色似乎有些褪色，仅残存一些微红。梅花不是寻常的淡雅之色，它有浓有淡，在冰雪天地中尽显旖旎芳华。

接着是李纹的诗作：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南江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白梅开放在春天，于这搓绵扯絮的雪天，当然是红梅逞艳的季节。醉眼可见红梅娇憨可爱的姿态，花色好像是冬天雪白的脸庞被冻得通红，流出的眼泪透出鲜红的血色，红梅开过，梅子酸心。但这又不关恨什么事，那终究是什么情感和记忆最终相思成灰？让人联想李商隐的诗句：“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接着，诗人把红梅想象成瑶池的仙桃，因偷吃了仙丹脱胎换骨而成。并告诉蜂蝶，现在还是冷雪严寒的季节，不要把红梅误认为是桃杏，以为是春光灿烂的季节来临了。 再看宝琴的一首：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首联落笔便描绘出梅花浓淡分明，疏密有致的情致，大气而华丽俊美，冬景因有枝条疏朗、花朵艳丽的梅花而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又有孕育着春天的喜悦和喧闹。颔联则更具才气。“余雪”和“落霞”是双关语，既是写实，又隐藏一层暗喻，分别喻指白梅和红梅。在闲庭曲槛、流水空山之处生长的是红梅，不是白梅。唐代的戎昱《早梅》中把梅比喻成雪的诗句也非常生动，“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消”，所以余雪喻白梅早已有出处。颈联把红梅和笛声联系在一起，如红袖飘香的女子随着一曲幽梦，泛槎天河，直达牛郎织女身旁。据说“泛河槎”是一则美丽的典故。传说中大海尽处是天河，海边曾有人年年八月都会乘槎往返于天河与人间。在天河处，豁然见城郭和屋舍，女人在织布机前忙碌，一名男子在水滨饮牛。那情景，不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恋人一年一期一会的地方么？红梅花飘落在银河，银河变成了绛红色，此联写得如梦似幻，似有对神仙眷侣般的爱情有不少的期许。尾联更是肯定红梅是瑶台仙境的奇葩之物，不要因为仅仅一点的色相差别而怀疑它高贵奇特的出身。

邢岫烟、李纹、李绮、宝琴是在《红楼梦》第四十九回三家一路同行进贾府的亲戚。这几位新人里曹雪芹刻画较多的是宝琴，她是薛宝钗的堂妹，依古怪精灵的晴雯之言“她们里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探春也评道“据我看来，连她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她”。宝琴年纪最小、才思敏捷，未婚夫是翰林之子，身份高贵，才情不凡，被王夫人认了干女儿，深受贾母宠爱，贾母甚至有时干涉宝钗对她的管教，这便使年轻心热、性情聪敏的宝琴在大观园众姐妹中出落成别样的新鲜景致。在芦雪亭即景联诗中，宝琴抢诗的速度是名列前三，在红梅赋中又因年纪小，诗意新获得被众人点赞。可以说，红梅诗是新客的表演赛，也是大观园诗社进入人数最多、气氛最热闹的鼎盛时期。

正当大伙都贺宝琴，宝钗也找个由头嗔怪众人打趣她妹妹之时，李纨注意到乞访红梅的宝玉还差一首诗，宝玉连忙解释说本来是有了，不想被这三首诗唬得忘了，赶紧再想。湘云逮着宝玉不依，一边拿了铜火箸，要击节限时，鼓绝不成，又要再罚。于是湘云边击变催，黛玉边代笔边评论，宝玉连念带笑完成了诗作。宝玉的首联头一句被黛玉摇头笑评为“起的平平”，第二句黛玉湘云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颔联黛玉摇头“小巧而已”，后两联黛玉写完众人刚要评论时，被几个丫鬟跑进来禀报说“老太太来了”打断了，使得宝玉的诗评不了了之。 且看宝玉的诗：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霜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丫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宝玉的诗看似断续磨蹭而作，但细看却有几分离尘脱世的散逸。前两联实写，评价一般，后两联念出还未评赏，却被匆匆打断。似乎是曹雪芹刻意安排，把宝玉的诗留待读者去品评。 首联一看便知宝玉是被半戏半罚在大冷天去踏雪寻梅，酒也没喝，诗也没构思，就去栊翠庵讨要梅花。栊翠庵是妙玉所居之处，平时无人随便入得，但宝玉去却是自然随意，在他眼里，栊翠庵是超脱尘世的蓬莱仙境。“春”和“腊”都是指梅花。南朝陆凯《赠范晔》有“折梅逢驿史，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支春”。宋代仁渊注黄庭坚《戏咏腊梅二首》有“京洛间有一种花，香气似梅花，亦五出而不能晶明，类女工捻蜡所成，京洛人因谓蜡梅”。蜡梅即腊梅，折得一支腊梅，即折得一枝春。

颔联“大士”即观世音大士，喻指妙玉，瓶中露是观世音手里的净瓶中有甘露，可救灾厄。霜娥指嫦娥，广寒中的仙女。槛外，指栊翠庵。宝玉把妙玉看成美丽孤傲的出家人，用了一定的想象。颈联是宝玉写得最好的一句。挑红雪、割紫云都是指折梅的意思，从栊翠庵折梅返回称入世，去庵里讨要红梅称离尘，梅亦称“冷香”，宝玉把两字分开处理，显现诗人写诗的态度和温度。“槎丫”是瘦骨嶙峋之意，“诗肩”必定要瘦削，这是诗歌里诗人的意象，如陈草阁《沁园春》词里“漠漠风烟，昏昏水月，醉耸诗肩骑瘦驴”。踏雪而归，衣上仍沾有佛院的苔痕，这是写诗的前后呼应，也或许是宝玉对寻梅一事的眷恋和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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