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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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

作者：北 岛

来源：《中学生阅读(初中版)》2009年第07期

田田今天13岁了。准确地算，生日应在昨天，这儿和北京有16个小时时差。昨天晚上我做了意大利面条，给她斟了一小杯红酒。“真酸，”她呷了一口，突然问，“我现在已经出生了吗?”我看看表，13年前这会儿，她刚生下来，护士抱来让我看，隔玻璃窗。她头发稀少，脸通红，吐着泡沫。

13岁意味深远：青少年，看PG13的电影，独自外出，随时会堕入情网。让父母最头疼的，是第二次反抗期的开始。心理学家认为，第一次反抗期在3岁左右——行动上独立，第二次在十四五岁——思想意识上独立。

我还没作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变化已有迹可循：她开始注意穿戴，打耳洞，涂指甲，留披肩发，和全美国的女孩子们一起，迷上电影《泰坦尼克号》的男主角。她们个个会唱主题歌。为了顺应潮流，避免沉船，我给她买来《泰坦尼克号》的音乐磁带。

在音乐上的对立早就开始了。平时还行，关门各听各的。去年圣诞节开车去拉斯维加斯，她的范晓萱嗲声嗲气，磁带像丢了转，何止影响驾驶，简直让我发疯。倘若有一天警察用范晓萱的歌过堂，我立马招供。换上我的革命歌曲，她堵着耳朵，大喊大叫。一代人一代歌，不可能沟通。音乐是植根于人的生理本能的，我一听《春节序曲》，嘴里就有股烂白薯味。1958年冬天志愿军从朝鲜回来，堆在我们家阳台上的白薯正发霉。这两件本来不相干的事让《春节序曲》给连起来了：当我坐板凳上啃白薯时，电台播个不停。

中国人在西方，最要命的是孤独，那深刻的孤独。人家自打生下来就懂，咱中国人得学，这一课还没法教，得靠自己体会。

上没老人，下没弟妹，父母够不着，在中年云雾里忙碌。怎么办?放了学，田田旋风般冲进来，自己弄点儿吃的，就地卧倒，开电视，看脱口秀节目。那是媒体用大量废话，变成笑料，填充人与人之间沉默的深渊。威尔·史密斯，那个电视上快乐的黑人小伙儿，眼见着成了我们家一员。田田一边做功课，一边跟着他咯咯地乐。

她最爱看的还是《我爱我家》。这个120集的电视连续剧，她至少看了几十遍，几乎都能背下来。这是她在寻根，寻找北京话耍贫嘴的快感，寻找那个地理上的家，寻找美国经验以前人与人的亲密、纠葛与缠斗。

去年暑假田田回北京，那个地理上的家。回来后，我问她，若能选择，你想住在哪儿? 她闪烁其词，我知道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在国外住久了，“你爱哪个家”这恐怕连大人也答不上来。你只能徘徊在那些可能被标明为家的地点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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