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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西口路随笔散文
重返西口路随笔散文
我爷爷被张海乐贼咬一口,遭到刘八八等人的栽赃陷害,历史证明这是一桩冤案,但当时必定吃了现亏。我爷爷我奶奶逃荒要饭,从“口里”走到“口外”,在毛乌素那片大漠有了立足之地,生活有了一点点起色。然而,刘八八一伙将我爷爷我奶奶几年的打拼一抢而光,他又成了穷光蛋。在巴嘎淖尔这个少亲无故的地方,即使杨恩宽不撵,他也没有任何生存的能力,唯一的出路,还得返回神木老家。他老人家又一次踏上了“西口”之路。
我爷爷将他的老妈托付给了他的弟弟王应良,独自一人先回神木老家看有没有营生,能否找到一条活路。老婆孩子暂时还留在巴嘎淖尔,在等候我爷爷的消息。
刘八八这伙人编造了一大堆理由,说:“有贼汉就有贼婆。男人不在,女人也不能留。巴嘎淖尔滩有的是牲口,如果让王存良婆姨住下,这些牲口迟早都是往外倒腾,还不如及早撵起,免除后患。”
因此,打发杨恩宽甲长一天来撵一回。
我奶奶毫无办法,加之家里被洗劫一空,穷得揭不开锅,就领着几个孩子,跑到巴本岱她妹妹的家里暂时躲藏起来,顺便给人家锄谷子来糊口度日。 那时已是骄阳似火的六月,一日,我爷爷终于捎来了话,让我奶奶回神木老家,继续给老何家揽工。
那时我父亲还是个刚断奶的毛蛋蛋,我奶奶还有一个刚生下不到一岁的二女儿(十四岁时夭折)。我奶奶又领着几个孩子返回到巴嘎淖尔那个伤心的地方,她把我父亲抱上,扔给了她的那个寡妇老妈。临别时,面对着老妈担忧的面孔,我奶奶说:“妈妈不要担心,他要是我的儿死不了!”
我奶奶这个小脚女人,平时站立都很困难,面对着几百里的漫漫“西口”路,对现代人来说只需几个小时的车程,可对这个小脚女人,无疑是一次生命极限的挑战,其艰难程度绝不亚于二万五千里长征!
可是再大的困难也没有吓倒这位坚强的小脚女人。她拉起一根棍,背上背着我小姑,手里拉着我大姑,告别了她那个寡妇老妈,说:“走,天无绝人之路,能走多少算多少,走到哪儿算哪儿”!
就这样,我奶奶携子拎女上了路。
六月的毛乌素沙漠,气温常常在三十度以上,天热得像桑拿一般, 身上每个毛孔眼都在渗汗。我奶奶喘着粗气,心脏在骤烈搏动,有一种随时昏晕过去的感觉。背上的孩子像铁搭一般沉重,而她的躯体,感觉却像浮尘一样随时都可能飘浮起来。
在这荒山野岭,无处寻觅吃的东西。走时,家里带的干粮已所剩无几,如果再找不到吃的东西就可能葬身于这荒野之中。无奈,她只好硬着头皮,低牙下口到人家家里要一口饭吃,其狼狈如同流落街头失魂落魄的乞丐。
一次,她走入一户人家,突然窜出一条大黄狗,说时迟那时快,噌一口就将我奶奶的那条烂裤子撕开了一个豁口。好在手里攥着一根拐杖,没受大伤。后来我奶奶养过牛,养过驴,养过猪,养过猫……唯独不养狗,她说:“狗眼看人低,不养。”
她这一路走来,最苦的还是两个孩子,那时候我小姑还不满一岁,由于长途跋涉,吃不上睡不着,着急上火,奶水根本不够吃,孩子饿得哇哇大哭,我奶奶把孩子抱在怀里,把那个干瘪的奶头填到孩子的嘴里,孩子吮吸几口就吐出来不停地哭,走到谁家她就赶快和人家要一碗米糊糊或面糊糊给孩子吃一口,她常常感叹道:“这辈子我也领不完人家的情,如果不是这些好心人,我们娘三个早就喂狼了。”
漫漫“西口”路本来就荒僻,一个女人出没于其间的旷野,真像游荡的孤魂。她极其渴望一种温暖,渴望一种柔情,哪怕能有个人陪自己说说话,给自己一点安慰和体贴也是最大的幸福。然而一路走来陪伴她的除了孤独,还是孤独。 当她快到蒙政会(后来改名新街)时,一条大河拦在她的.面前,一看河水猛涨,她试了试有齐腰深。她翘首以盼,盼望能出现个人,帮她渡过河。然而她苦苦等了半天,连个鬼魂灵儿也没看见。无奈之下,她把我姑姑拉起来铤而走险,走到河中心,一个大浪过来,我姑姑马趴一跤,我奶奶手疾眼快一把把孩子拉起来,好在呛了两口水并无大碍,母子三人继续摸着石头过河。
时间在飞速地滑过,路却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吃力。最后的几十里山路简直成了她不可逾越的雄关险隘。山路崎岖,攀登相当吃力。我奶奶看见那个陡坡腿就发抖,她实在是趴不上去,趴上去又下不来。于是她想了一个办法,两只手着地,就像一只猴子,四个蹄蹄一点点往上挪,遇着下坡就屁股着地也是一点一点往下溜。
这些困难都好克服,最大的障碍还是她的那双脚,脚疼得她实在无法忍受,晚上住到人家,两只脚就像针扎、调脓一样,“轰轰轰”疼得一晚上睡不成觉。但在人家面前她又不敢把裹脚布缠开,疼死也得强忍着。
有天早晨起来,一看裹脚布上一滩血迹,她才知道自己的脚早就起泡溃烂了,就这样她也没敢歇一天,而且也没个歇处,拄着那根拐杖,拖着一双烂脚继续走,她坚定一个信念,走一里少一里,挪一步少一步。
当穿越毛乌素沙漠走入陕北黄土高原,她觉得踏上故乡的土地,就不会走投无路。故乡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亲切和踏实,内心不由泛起一缕希望的光芒。在这个创造了她生命的地方,会包容她的一切不幸与苦难。她觉得即使生命消失了,能和故乡的土地溶为一体,也是她的一个夙愿。
就这样母子老小三个女人一路乞讨一路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终于回到陕北神木自己那个土窑洞。
当她踏入自己那个烂窑洞,感到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了,身体瘫软得像一摊烂泥,吸一口气都觉得特别艰难,她以为自己患了什么病。其实,后来才知道,如果一个人三天不吃饭一直在毛乌素那个大漠里背沙蒿,谁都可能得这种病。这是超负荷的长途跋涉身体透支所导致的自然结果。
这段悲壮的具有史诗般的旅程,就像我爷爷“捉牛犋”的那张犁,犁开了毛乌素这片大漠一波接一波的无始无终的沙浪;犁开了黄土高原这片大山一峰接一峰的无穷无尽的山峦;犁开了人生这一代接一代的无边无际的苦难!!
写到此处,我早已情不能以,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悲伤的情绪立刻笼罩了整个房间,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以致看不清键盘上的26个字母,半天打不出一个字来!
我仿佛看到眼前是我奶奶举步维艰、艰难跋涉的一幅幅画面,凄惨得令人发抖!
仿佛看到眼前是我奶奶沿路乞讨、可怜兮兮失魂落魄的形象,可怜得令人窒息!
眼前就像打开了一坛陈年的二锅头,喝一口,就像喝进一堆火,在瞬间燃着了胸膛,堵得我连气都上不来!
我知道“走西口”就是一首通体透明的悲壮的史诗,如一轮圆月,用自己清冷冷的光芒映照着心上牵肠挂肚的那个人,我父亲的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让牵挂的人心如大海、通体澄澈。这是我奶奶这段悲壮旅程的唯一动力和信念,也是我奶奶求生的唯一召唤和希望,不管面前的道路多么坎坷,多么遥远,充满希望和活力的愉悦总是向她飞奔而来,仿佛陕北那个山山峁峁、沟沟壑壑就会变得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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