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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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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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鸡蛋

作者:孙君飞

来源:《少年文艺·我爱写作文2012年第05

在我们老家,谁家小孩过生日都要煮鸡蛋。我的母亲除了煮,还要滚,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出来的,而且这一滚,至今还没有停歇,看样子会永远地滚下去。

过生日所滚的鸡蛋都是红彤彤的壳。母亲拣出个子最大、轮廓最滚圆的红皮鸡蛋,喜气又旺相。这鸡蛋是自家母鸡产的,母鸡村南村北、地东地西地跑、撒欢、觅食、捉虫,然后才孕育出百里挑一的红皮鸡蛋,是地道的绿色食品,好吃又营养。对母亲来说,除了鸡蛋,再也没有适合在孩子头上、身上滚动的好东西了,所以我家逐渐形成的顽固传统是——孩子过生日,一定要滚蛋。这个词是骂人的话,但在特定的场景里,它只会让人嘻嘻地笑,乐不可支。不过,母亲从来不说这个词,她会小心翼翼地加一个字,说出来的永远是滚鸡蛋,所做的永远是滚一个吉祥如意的蛋。

那时,鸡蛋对于贫穷的家庭还属于贵重的东西,我家的盐、油、毛巾、香皂都是用鸡蛋换来的,就连我们兄弟的学费,也是鸡蛋离开我家永不归来的结果。曾经的鸡蛋那么重,拿到手里的钞票却那么轻,这种感觉有点说不清楚。大人们是不过生日的,只有小孩才在生日那天受到格外的宠爱,然而小孩受宠也不是经常有,小孩常有而生日不常有,母鸡常有而鸡蛋不常有,生日是必须要过的,鸡蛋是注定要用的。那时我还不理解其中的道理,小孩不喜欢难解的东西,单单喜欢玩和吃,在生日那天全家人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吃,一个人被看重,比平时顽劣一些,大人也不恼,所以我真的爱过生日,可惜一年只有一次。母亲滚过的鸡蛋,握在手里还感到滚烫,不舍得吃,想把这样的红皮鸡蛋当作永远的玩具和纪念品。

母亲是个简单的母亲,但在煮生日鸡蛋时,她变得有一点儿复杂。她说小孩过生日,鸡蛋一煮熟就拿给他吃掉,太平常、太安静、太空荡荡了,其中好像欠缺什么,应该添加一些东西,于是她加入的动作,同时唠唠叨叨地说一些祝福和希望的话,动作繁复话也繁复。后来,我才懂得,母亲加入的其实是仪式和意义,煮熟鸡蛋很简单,而一个母亲的心绝不简单。 应该是我过第一个生日时,母亲便想出滚鸡蛋的办法,只是那时我皮肤娇嫩,她动作起来应该更加轻柔细心,也许将鸡蛋握在手里很久,才敢放到我的身上,大概仅仅滚了我的手脚和小屁股,至于她会说些什么吉祥话,我不会猜得出来。

母亲在滚鸡蛋时说的话,年年都有变化:在我体质不好时就说愿我壮得像头牛;在我学习不出色时就说要我奖状贴满墙;在我变得见人害羞不敢说话时就鼓励我:说话就像母鸡下蛋,蛋憋在肚子里多难受,下出来就一定是好蛋,就是喜事,只不过是颜色、大小的差别,最多再加上蛋壳厚薄的差别——这番话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刚上初中,离开老家和父母,突然显得那么腼腆羞怯,见人只有三种表现:红脸、低头和跑开,母亲一直没有劝说什么,她等到我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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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一边轻轻地滚着温热的鸡蛋,让我感到一种轻微的压力和难得的放松,一边跟我絮絮叨叨地说话,都是夸奖、鼓励和充满希望的话,不知不觉讲到鸡蛋和说话的关系,她说得那么风趣和聪明,让我的心里奔跑着光灿灿的快乐,我高兴得摇摇晃晃,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话。以后,我见到生人或者保持距离的熟人,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时,立刻记起母亲的说话下蛋,于是来了些勇气,慢慢让害羞滚蛋,遇到实在不想说话的人,则暂时憋着,回到住处再以写日记的方式下蛋,让自己放松、平静,以另一种方式恢复自信和快乐。母亲知道后,称赞我这种下蛋方式好,是她想不到的,人活着正是这样,不在这儿滚到鸡蛋,就会在那儿滚到鸡蛋

母亲在我头上和身上滚鸡蛋时,我有没有不耐烦过?有过,可能还不止一次,尤其在我知识多了、年岁长了以后。当母亲刚把煮熟的鸡蛋放到我的头顶上,我就有些不耐烦,想抓过鸡蛋,三下五除二将它磕破、剥壳、吃掉——我都这么大了,母亲还在我头上和身上滚运,多少叫人害羞和难堪,我想就此长大,哪怕成为像父母那样不用年年过生日的人,也心甘情愿,甚至引以为傲。母亲却越来越倔强任性,在滚鸡蛋上毫不妥协,早已经练熟的动作做起来毫不含糊,一秒钟也不会给我节省下来。

我生日那天,母亲穿着干净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开着花朵,拿着热乎乎的红皮鸡蛋,稳稳地、毫不迟疑地放到我的头顶上,我不耐烦地勾一下头,那枚鸡蛋仍安稳地、轻轻地搁在我的头上。母亲让我重新站好,昂首挺胸的姿势才能更好地让一枚饱含着爱和祝福的鸡蛋顺势而下;她还会让我的脖子也保持良好的姿态,要直而有力——其实,母亲在滚鸡蛋时始终要求很多,从头到脚都要站有站相、立有立样,连头发在那一天也要理好梳好,否则她会教训我:在这里连一个鸡蛋都滚不好,将来还能够干成什么?当我由不耐烦变成身体里的抗争时,母亲就几乎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到那枚鸡蛋当中,滚鸡蛋的动作更加严肃认真、不可动摇偏移,我在一瞬间感受到来自母亲的不容置疑的意志和奇异的爱的暖流,很快变得驯服而真诚,任由鸡蛋滚过我的头顶、后颈、脊背,又滚上肩膀,直达手臂……她祈福和要求的话我听起来也不再感到絮叨、俗套。是的,当我安静下来,心怀真诚和感恩,滚鸡蛋就是一次矫正、一次锤炼和一次洗礼。

在我上大学时,母亲无法给我滚鸡蛋,她就叮嘱我自己去买几个红皮鸡蛋滚一滚。我真的悄悄地滚了,但始终没有母亲滚运时那种充沛而极温暖的感觉,我怀念母亲滚鸡蛋时那双有力而坚定的大手,还有在一家人中、在世间所有人中,只有母亲才会说出的那些护佑孩子身心的吉祥话、慈祥话。母亲上过高中文化水平并不低,她这样做并不是迷信,而是坚持了只有母亲才会有的那种爱和祝福。我一个人滚啊滚啊,滚出了盈眶的热泪。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老家母亲的身边。过生日那天,母亲用那双变得松弛粗糙的手给我滚鸡蛋,还说:只要你们肯,妈就永远给你们滚运,好运气越滚越有,滚滚来呢!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重大的问题:母亲已经做了这么多年,我们怎么没有想到为她滚一次运呢?我们能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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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那样郑重无私地拿出珍贵的一枚枚鸡蛋吗?想到这里,我羞愧难当,连眼泪也觉得滚烫滚烫。

滚鸡蛋,这是一个多么伟大深情的母爱仪式。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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