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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路服务区的阳光
坐在高速路服务区的台阶上,叼一支烟,握一罐咖啡。麦收时节的阳光很好,热辣而澄澈,阳光之下,恍惚之间,我被阳光照得通透,也澄澈而透明。妻子在车子那边喊,喊了好几声我才听见,因为我走神了,与阳光有关。
抬头看见妻子站在那里,阳光给她罩上了一层静谧的光辉,她的身后是高速路,以及一辆辆飞驰电掣的汽车和一整片安详的阳光。我和妻子对这条告诉怀有特殊感情,它一端连接着我们居住的小城,一端连接着儿子的学校。
九个月之前这条路还非常陌生,第一次和妻子驾车行驶其上,是去年中秋前夕的夜晚,本该有的皎洁月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了,车灯划开无边无际的黑暗,像切割开大片大片的未知区域。我们都没有说话,心里充满莫名的恐惧和焦虑,如果不是有一个决绝的信念支撑,凭着我和妻子十分蹩脚的车技,根本不敢连夜赶路,并且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儿子的转变仿佛是一夜间的事情,那个不时给我们带来欢乐轻松的小可爱突然不见了,我们面对的是青春叛逆的儿子,只能感觉到窒息的沉重和焦灼的纠结。儿子和他同龄朋友的宣言是:“这是一个造反的年代,我们就要造反!”他这么说也这么做了,该上学时拒绝上学校,睡到自然醒就跑到外面游荡,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对他好言相劝,他装聋作哑不置一词,冲他大吼大叫,他还是装聋作哑不置一词,对他拳脚相加,他对我怒目而视,直到我打到手软他也不肯屈服。我无力地松开拳头陷入绝望,但是儿子的未来容不得我绝望,从绝望里挣扎出来,尝试和儿子沟通。我们一家人卷进了紧张可怕的恶性循环,仿佛遭遇了连绵阴雨,失去了温煦阳光,除了风就是雨。
我和妻子无奈中下定了决心,给儿子换一个环境。这绝对是一个冒险的决定,我和妻子谁都不能预测结果,但是我们实在是黔驴技穷了,我们和儿子之间的对立仿佛是一挂寒气凛冽的冰河,尽管我们无时不刻都想冰释它跨越它,但是我们办不到。我们爱儿子,那毋庸置疑是发自骨子里的爱,因为爱得锥心刺骨才束手无策;我们担忧儿子的未来,那毋庸置疑是设身处地的担忧,因为担心得火上浇油才茫然失措。
两天的时间,我们奔走两千多公里,考察了许多学校,才决定让儿子进一所叫阳光的学校。是阳光学校的校长的一句话打动了妻子,夏校长说:“把孩子交给我你们放心吧,我也是一个妈妈。”选定学校后我们马不停蹄返回家中,休息了一夜后对儿子谎称出去旅游,一家三口又踏上了旅程。去学校之前,我和妻子不约而同决定陪儿子去沿途的景区旅游观光。在景区,儿子并没有像以往旅游时那样活跃,难得见到他露出笑容。好像儿子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他和我们的激烈对抗不但带走了我们的欢乐,把他自己的欢乐也带走了。妻子总是一而再地找借口拖延去学校的时间,我感觉得到她的犹豫和不舍。一次吃饭的时候,面对儿子喜欢吃的饭菜妻子突然失控泪流满面,她怕儿子看见慌忙转身跑去了外面。我知道必须当机立断了,否则没有把儿子送去学校,我们就先崩溃了。夜里悄悄说服妻子,第二天趁热打铁把儿子送进了阳光的大门。车子一驶进阳光的大门,儿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拒绝下车。
阳光学校的张老师是一个清秀的女孩,她热情接待了我们,让我和妻子在接待室休息,她去车子那边做儿子的工作。大约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儿子下了车,跟着张老师去了教学楼。我很早就发现了,儿子的叛逆只针对我和妻子,因为我们血浓于水,爱竟成了我们三口人龃龉不和互相伤害的理由。离开学校时张老师建议我们不要和儿子当面告别了,我含泪潦草地给儿子留了一封信。回家的途中,我几次停下车子,平复心中澎湃的忧伤,才离开儿子几个小时,竟有那么多的不放心,焦躁起来如坐针毡。妻子的不安更加强烈些,一路上她的眼睛就没有干过,几次要我掉头回去把儿子接回来。我保持着虚张声势的强硬,不肯听从她的建议,心里却在拼命默念和儿子越来越远的距离。刚到家妻子就忍不住给张老师打电话询问儿子的状况,张老师说儿子很平静,只是听到我们离开时汽车的响声,眼圈红了一下。我们完
全能想象出儿子的样子,他茫然无助的平静让我们心痛如绞。
学校的网站定期上传儿子的日记和照片。妻子每天下班后总是挂在网上,常常盯着电脑呆呆傻傻的一坐就坐到深夜。她总是嫌网站上有关儿子的照片太少,儿子的日记太短,她希望能够了解到儿子每一天的分分秒秒。妻子不厌其烦地看网站上所有的文字,哪怕是一则很久以前的公告她也耳熟能详。
渐渐的我们看出了儿子的变化,日记的内容多了起来,照片上的他开始出现笑容,笑容里阳光的味道越来越浓。元旦我和妻子去看望儿子,一见面他们娘俩就抱在了一起泪流满面,这是久违的拥抱,这是消除了隔膜的真情流露。我在一旁强忍眼泪,也想大哭一场啊!距离和时间的分割使亲情那么醒目,我们本来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可是我们曾一度因为爱屏蔽了爱,错误表达了爱。回来以后,我和妻子开始反思对儿子的教育,是我们的方式方法出现了偏差,夏校长说的对,儿子是典型的溺爱综合症。我们以爱的名义望子成龙,却又以爱的名义越俎代庖。我们远不如一只老母鸡更会爱自己的孩子。我们希望儿子勤奋,可是我们只给他提供懒惰的温床;我们希望儿子自强自立,可是我们一直一厢情愿地做他的轮椅。
儿子需要回来参加会考,我们再次去阳光接儿子。进了教学楼,恰好看到儿子正站在办公室里和夏校长谈话。儿子的变化很大,长高了变瘦了,我叫了他一声,他看见我就露出阳光灿烂的笑容,迎出来拥抱了我一下。回家的路上,儿子说要“嘘嘘”,我开车拐进了一个服务区。儿子去厕所了,我和妻子坐在车上等他。那天的阳光也很好,儿子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阳光照耀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挂着自然的笑容,也如阳光,两种阳光交相辉映,看得我有些目眩,忽然有种久违的感动涌上心头。十四年前,我站在产房外面焦急等待,当护士抱着一个婴孩走出来对我说:“嗨,快看看你的儿子。”于是我第一次看见了我的儿子,心中涌动的就是这种感动。
儿子考完试后,他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娘都挽留他多在家里住几天,可是儿子要求立刻返校,因为他和夏校长约定好了归校时间不能失信。送下儿子,回程途中,幸福和满足包围着我和妻子,当然还有淡淡的离情别意。当初的儿子少有笑容,如今常有阳光灿烂的笑容弥漫在脸上,他从一个郁郁寡欢的落寞少年蜕变成了一个开朗自信的阳光帅哥;当初的儿子肥胖懒惰,如今身材挺拔在操场上身轻如燕,走路腰板笔直大步流星;当初的儿子没有目标没有动力,如今知道想要什么和怎么要。其实,儿子本来就是一缕明亮的阳光,是我们过度的关爱将阳光层层遮掩,我们看不见他的阳光,他自己也看不见,如今我们看见了,他自己也看见了。
休息完,我和妻子继续我们的行程,又一次距离儿子越来越远,但是我们很坦然,因为我们已经明了,我们放开紧握的双手,物理距离不再是距离,我们的心一直以一种更亲密的方式在一起。儿子的未来还是未知的,就像在高速路上奔驰,我们不能确定会遇到什么,但是有一点很清晰,那就是我们有明确的目的地。只要我们遵守交通规则,只要我们足够小心谨慎,总能够到达。人生也是一条高速路,只能前行不能掉头,远方有目标,行车有规则,我们只需向前走,向前走。当然累了的时候,别忘了还有服务区,休息一下,看一看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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