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请饶恕,优美玛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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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请饶恕，优美玛莉亚（选自《后殖民志》）



幽暗静默，我的书写就是我的告解。我的旧伤作痛，一生从此，无法下跪。 优美玛莉亚，请听，因为你最能安慰。在幽暗静默之中，请融合我的羞耻。 感到羞耻，因为当时和如今，有了冷静的距离。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只是觉得。”

（怎样会是个这样的人。想起来都脸红耳热。）（其实真不应该。） “我无法解释。每一件事情都有终结。” 请原谅。让人觉得亲近，然后又离开。 “只是很迷恋。很想说，真抱歉，打搅你了。”

（最近没有人记起。连我自己都不要记起。）（迷恋某人。迷恋的意思是，恋慕不存在的事物。） 请饶恕。打搅了人，又伤害了自己。

女子拦着我和爱密丽，一直哭。哭了一会儿，她才说，说普通话，我没有钱，没房子住，又没有工作。这样，我问她，你想我怎么样。女子说，我想你帮我忙，找找工作做。我问，你有工作证吗？她说，没有。我告诉她，没有工作证，雇主雇佣她是犯法的。这样怎办呢，我已经走投无路了，钱都花光了。女子又哭。我说，回去吧。你来这里做什么。没有证件，又没有学历，非法留在英国，要回去还说太没有面子。你帮帮我的忙吧，求求你。女子说。我说，我为什么要帮你的忙呢。她便说，因为我们大家都是中国人。

我只说，中国人很多，像你这样的中国人也很多。太多了。我无法帮你忙。

女子哭着走了。爱密丽说，为贫穷而哭泣，低级趣味。过了好久，我才对爱密丽说。爱密丽，我必须告诉你……

贫穷令人羞耻。我也曾为贫穷而哭泣。那时候，很年轻。因为贫穷，问人借钱，还要借不到。那时候，在法国。跟这个女子差不多，通街哭。

“为贫穷而哭泣，低级趣味。”我为我曾经为贫穷而哭泣，并且问人借钱，开口问人帮忙：你可以替我找房子吗，而感到非常羞耻。

为我的语言而感到羞耻。人家问，你是干什么的，我脸红耳热。

（诗人奥登说的吧。如果火车很挤，没有位子坐，你只消对大家说，你是写诗的，全车厢的人都会跑光，你可以一个人慢慢坐。）（如你以你的语言为耻。）

为恐惧而羞耻。那一次，我们都是第一次，那么怕。怕到所有人都睡在地上，怕子弹会飞进来。直升机飞过，怕到爬进床底，怕直升机会扫射。又以为自己会死了，拖着手说遗言。权仔那么怕，说要毁灭证据，将笔记簿都烧掉，烧不完，又用水冲，搞到厕所淤塞。香港学生，烧灭证据时，触动了防火器，结果房间狂洒水。游说，从来未见过这么多的钱。酒店房间所有空白的地方都放满了钱。他们对着这些钱，十分恐惧而苦恼。军队已经入城并且开枪。游说，这样，用胶袋包起，放进厕所水箱。电影里都这样做。他们才一离开房间，公安就入他们的房间，而且立刻揭开水箱，拿走了一袋又一袋的钱。

历史书上说，一个波涛壮阔的中国民主运动。十年之后，只觉得是个胡闹的大笑话，闹得太大了，闹出人命。

即使是个笑话，起码当时不知道是个笑话，还十分悲情。

我应该留在广场，“和同学们一起流泪，一起流血，一起死。”但我没有。城墙起火时，我说，我好怕。就离开。

这样就成了一生的羞耻。

为了失败而羞耻。为了理智之年——理智，冷静，距离，因而做出的种种妥协，而感到，非常羞耻。 这就是你的告解。爱云思说。我说，都是很无聊的事情。可以说的，都是很无聊的事情。 你是天主教徒吗。他问。不是。我说。

你知道告解怎样做吗。他问。我知道。我说。一次在罗马，一个神父教我的。这样，跪下（我脚上有旧伤，不能跪，会痛）说：优美玛莉亚，请饶恕我，因为我犯了罪。


这样，他笑，你一定必须承认你犯了罪。

我们喝咖啡。他问，这就是你的告解吗。我说，其实只说了一半。后来在高云花园分手。下午人很多。爱云思问，这样，你告解的另一半呢。我笑说，没有说出来的，大概这一生都不会说了。

承受羞耻的秘密，直到地狱。你知道一个告解怎样完结吗，爱云思问。 可能你杀了人，爱云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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