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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词《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赏析
展纸研墨,水长山远 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赏析 【原词: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赏析:徐邦继】 这一首词叫做《蝶恋花》,是北宋时期著名词人晏殊的名作。晏殊在当时词坛上被称为“大晏”,他的儿子晏几道(小山)则被称为“小晏”,父子词人,各擅胜场,为中华文学史增光添彩。这首词中下阕的前三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更被清末民初的国学大家王国维称赏为“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所必经的“三种境界”中的第一种境界。
下面,我们来具体赏析此词。
先来看这第一句,看他如何写法,道是:“槛菊愁烟兰泣露”。槛,音jiàn,“阑干”是也;“槛菊”者,言为有围栏的菊圃是也。轻烟漠漠,秋露漙漙。花隐薄雾,一如纱笼美人,理应更美才是,然作者言菊言兰,其状若何?——曰愁曰泣。于是,这菊花兰草,立时便被“人格化”,要替作者去传达心中的漫漫情义了。什么情义?作者说得明白,便是这一个“愁”字。历来许多诗情词韵,便都由这一“愁”字而来。写菊而愁者,佳作不少,比如《红楼梦》中“林潇湘魁夺菊花诗”一回,林黛玉在她的《问菊》中这样写道: 问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这首诗的颔联两句,最有精神,也最能写出林黛玉的满腔心事,这且不谈。如今只来看这颈联两句:“圃露庭霜”,写出身周的环境清冷;“鴻归蛩病”,写出朋侣的归去凋零;“何寂寞、可相思”,则直接写出了彼时心境的愁苦。
所谓“兰泣露”,当是典出唐朝著名诗人李贺的《苏小小墓》一诗。苏小小是钱塘名妓,貌美而才情雅卓,可惜寿夭不永,引起后来诗人悲感,逼出悼诗如下: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 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久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泠下,风吹雨。 这“幽兰露,如啼眼”可不就是本词中的“兰泣露”?这一愁一泣,加之于秋菊兰草,似乎犹可;然而我们分明从中感受到词中主人公的一场秋梦从谁诉,一番离愁几人知?这,也便成了本词的情感基调,以下所写,或承、或转、或合,莫不由此生发而来。这不叫开门见山,这叫作开篇立势。
再看“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罗幕轻寒”,是说节气已经入秋,连房间里都已有了秋凉的感觉,也难怪那燕子要从此飞回南方了。燕子将去,斯人未归;含愁出户,秋风入帷。这两句,看似客观地交代节气转易,实则是明明白白地写出了“孤单”两个字来。你再设身处地地
去想,那“轻寒”岂只告诉你“秋天已经来啦”(那开首的“菊”字早已说了),那其实是在说主人公的企盼的心中也是感受到了一种如秋风一般微寒的惆怅;作者又写燕子,为什么一定要“„双‟飞去”?用现代文阅读的方式,我们说,这叫做“反衬”。唐朝诗人崔钰在他的《和友人鸳鸯之什》一诗中有句道:“暂分烟岛犹回首,只渡寒潭亦并飞”,侧重一个“双”字,以此描写鸳鸯之间的情深情重,本词中对于燕子的描写亦是同理。另五代翁宏有诗曰:“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微小如燕子者,尚得双飞双宿,天涯为侣;而人为灵长,却愁苦至斯,欲求一见而不可得。两相比照,宁不叫人低回惆怅!
南北朝时谢庄《月赋》中说:“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唐人张九龄《望月怀远》诗中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正是应了词中主人公的所思所想,而本词中却说:“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不谙离恨苦”,是说明月虽然能同时照见我们两个,却不能照见我们两个在一起,更无法得知我们两个相隔天涯的愁苦。所谓“恨”,并不是现代汉语里的“仇恨”,而是指人心中的遗憾、悲苦、不平等情绪而言。明月的辉光通宵达旦(“斜光到晓”),不知疲倦地照见一个(或两个)天涯望远、不寐通宵(或夜中失眠)的人。“朱户”,本指大户人家,这里更是女子居室的代称。
至此,我们大约可知此中的主人公是一女子无疑了。诗家词客多为男子,而诗篇词句中的主人公却往往以女子身分出现,也就是男代女写,这大约是中华诗史上的一个独特现象。 上阕到此完毕,作者写花草,写明月,写燕子,写罗帷,并借此写出离愁。主题既出,且向下阕中去看人物的动作举止,和她的方寸中的所思所想。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主人公思念郁积,经宿未眠(或睡梦不佳),词中的时间便从“昨天”拉到了今天的早晨,出门一看,呀!怎想到昨夜的一场西风,竟使得原本的青青绿树枝叶凋零!原来春去秋来,星移物换,那美韶华确是留之不住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怎不叫人益增惆怅?!
“独上高楼”,一个“独”字,与前面的“燕子双飞去”中的“双”字相对,主人公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孤单身影和寂寞心情便明明白白地展现出来了。
“上高楼”是中华诗词中的一个常用意象,用以抒发愁闷、思念、感慨的心情。唐朝陈子昂一登幽州台,便发出千古绝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为人所熟知的。唐朝许浑的《咸阳城东楼》(一题为《咸阳城西楼晚眺》)中的句子是:“一上高楼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南唐李煜在《相见欢》词中说:“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宋朝的辛弃疾在他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中写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又在《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中说:“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他例多多,余不复举。
说来也怪,好像中国的诗人词客于登楼一举特为敏感,似有宿命前因,每当愁绪难遣时,便自觉不自觉地登楼一回,而清词丽句便也因此不期而来。
“望尽天涯路”,用一“尽”字,可见登楼伫立之久,心思怀归之切。然目力有穷,江山无尽,心系天涯,而天涯何在?当真是一回望、一片伤心!唐代温庭筠在他的《望江南》词中写道:“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也是登楼,也是“尽”,也是独立,也是愁。晏殊于此有否借鉴不得而知,然两词中心绪相接,意境相似,则是昭然无疑。看来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天涯路远,望而不见亦是情理之中,然而痴心所系,终不能泯然释怀。所以登楼者,恐怕是三分望人,七分倒在自遣。自遣不得,郁郁而返者,十占八九。这大概也是登楼情节的一种近似必然的归宿吧。
怅怅而归,心事谁诉?展纸研墨,水长山远。“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彩笺”,为古时女子写信常用的纸笺,种类不一,着花着彩,新致精巧,如唐时名媛薛涛所制的“薛涛笺”即是一例。因此“彩笺”便成了女子书信的代名词。“尺素”应本自《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于是“尺素”便成了书信的专指。一个“欲”字,是睹物(菊烟兰露、罗幕燕归、晓月斜光、西风碧树)怀思在先,登楼骋望在后,望之不得,退而欲以彩笺尺素申诚达意,往返曲折,一派柔情缱绻。结句落在“知”字上,言道我固能写,然而水长山远,书成谁寄?当真是“一场幽梦同谁诉?千古情人独我痴”。词在一句反问、一声叹息中戛然而止,此后如何,不得而知,留给人一片低回不尽的想像余地。
王国维所标举的“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二层境界是指柳永的《凤栖梧》词中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层境界指的是辛弃疾的《青玉案》词中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人间词话》中写做“回头蓦见”),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其中各自内涵和彼此间层次递进关系,读者可自行揣摩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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