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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温州的踪迹
朱自清(1898年11月22日—1948年8月12日),原名自华,号秋实,后改名自清,字佩弦。中
国近代散文家、诗人、学者、民主战士。原籍浙江绍兴,出生于江苏省东海县(今连云港市东海县平明镇),后随祖父、父亲定居扬州,自称“我是扬州人”。
1916年中学毕业并成功考入北京大学预科。 1919年开始发表诗歌。
1932年7月,任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
1948年8月12日因胃穿孔病逝于北平,年仅50岁。
温州的踪迹
一 “月朦胧, 鸟朦胧, 帘卷海棠红”
这是一张尺多宽的小小的横幅, 马孟容君画的。上方的左角, 斜着一卷绿色的帘子, 稀疏而长; 当纸的直处三分之一, 横处三分之二。帘子中央, 着一黄色的, 茶壶嘴似的钩儿——— 就是所谓软金钩么? “ 钩弯” 垂着双穗, 石青色; 丝缕微乱, 若小曳于轻风中。纸右一圆月, 淡淡的青光遍满纸上; 月的纯净, 柔软与平和, 如一张睡美人的脸。从帘的上端向右斜伸而下, 是一枝交缠的海棠花。花叶扶疏, 上下错落着, 共有五丛; 或散或密, 都玲珑有致。叶嫩绿色, 仿佛掐得出水似的; 在月光中掩映着, 微微有浅深之别。花正盛开, 红艳欲流; 黄色的雄蕊历历的, 闪闪的。衬托在丛绿之间, 格外觉着妖娆了。枝欹斜而腾挪, 如少女的一只臂膊。枝上歇着一对黑色的八哥,背着月光, 向着帘里。一只歇得高些, 小小的眼儿半睁半闭的, 似乎在入梦之前, 还有所留恋似的。那低些的一只别过脸来对着这一只, 已缩着颈儿睡了。帘下是空空的,不着一些痕迹。
试想在圆月朦胧之夜, 海棠是这样的妩媚而嫣润; 枝头的好鸟为什么却双栖而各梦呢? 在这夜深人静的当儿,那高踞着的一只八哥儿, 又为何尽撑着眼皮儿不肯睡去呢? 他到底等什么来着? 舍不得那淡淡的月儿么? 舍不得那疏疏的帘儿么? 不, 不, 不, 您得到帘下去找, 您得向帘中去找——— 您该找着那卷帘人了? 他的情韵风怀, 原是这样这样的哟! 朦胧的岂独月呢; 岂独鸟呢? 但是, 咫尺天涯, 教我如何耐得? 我拚着千呼万唤; 你能够出来么?
这页画布局那样经济, 设色那样柔活, 故精彩足以动人。虽是区区尺幅, 而情韵之厚, 已足沦肌浃髓而有余。我看了这画, 瞿然而惊; 留恋之怀, 不能自已。故将所感受的印象细细写出, 以志这一段因缘。但我于中西的画都是门外汉, 所说的话不免为内行所笑。——— 那也只好由他了。
1924 年2 月1 日, 温州作。
二 绿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 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仙岩有三个瀑布, 梅雨瀑最低。走到山边, 便听见花花花花的声音; 抬起头, 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 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我们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 坐在亭边, 不必仰头, 便可见它的全体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 上下都空空儿的;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 像半个环儿拥着; 人如在井底了。这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微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 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响了。那瀑布从上面冲下, 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 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许多棱角; 瀑流经过时, 作急剧的撞击, 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那溅着的水花, 晶莹而多芒; 远望去, 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 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据说, 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觉得像杨花, 格外确切些。轻风起来时, 点点随风飘散, 那更是杨花了。——— 这时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的怀里, 便倏的钻了进去, 再也寻它不着。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 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 攀着乱石, 小心探身下去,
朱自清—温州的踪迹
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 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袖之间; 但我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 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 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 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 站在水边, 望到那面, 居然觉着有些远呢! 这平铺着, 厚积着的绿, 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 像少妇拖着的裙幅; 她轻轻的摆弄着, 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 她滑滑的明亮着, 像涂了“ 明油” 一般, 有鸡蛋清那样软, 那样嫩, 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 她又不杂些儿尘滓, 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 只清清的一色——— 但你却看不透她! 我曾见过北京十刹海拂地的绿杨, 脱不了鹅黄的底子, 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 绿壁”, 丛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 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 西湖的波太明了, 秦淮河的也太暗了。可爱的, 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 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 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 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 这才这般的鲜润呀。——— 那醉人的绿呀! 我若能裁你以为带, 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 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 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 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 我怎舍得你呢? 我用手拍着你, 抚摩着你, 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 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 我从此叫你“ 女儿绿”, 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 我不禁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2 月8 日, 温州作。
三 白水漈
几个朋友伴我游白水漈。
这也是个瀑布; 但是太薄了, 又太细了。有时闪着些须的白光; 等你定睛看去, 却又没有——— 只剩一片飞烟而已。从前有所谓“ 雾鄃”, 大概就是这样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岩石中间突然空了一段; 水到那里, 无可凭依, 凌虚飞下, 便扯得又薄又细了。当那空处, 最是奇迹。白光嬗为飞烟, 已是影子, 有时却连影子也不见。有时微风过来, 用纤手挽着那影子, 它便袅袅的成了一个软弧; 但她的手才松, 它又像橡皮带儿似的, 立刻伏伏贴贴的缩回来了。我所以猜疑, 或者另有双不可知的巧手, 要将这些影子织成一个幻网。——— 微风想夺了她的, 她怎么肯呢?
幻网里也许织着诱惑; 我的依恋便是个老大的证据。
3 月16 日, 宁波作
四 生命的价格——— 七毛钱
生命本来不应该有价格的; 而竟有了价格! 人贩子,老鸨, 以至近来的绑票土匪, 都就他们的所有物, 标上参差的价格, 出卖于人; 我想将来许还有公开的人市场呢!在种种“ 人货” 里, 价格最高的, 自然是土匪们的票了,少则成千, 多则成万; 大约是有历史以来, “ 人货” 的最高的行情了。其次是老鸨们所有的妓女, 由数百元到数千元, 是常常听到的。最贱的要算是人贩子的货色! 他们所有的, 只是些男女小孩, 只是些“ 生货”, 所以便卖不起价钱了。
人贩子只是“ 仲买人”, 他们还得取给于“ 厂家”, 便是出卖孩子们的人家。“ 厂家” 的价格才真是道地呢! 《青光》里曾有一段记载, 说三块钱买了一个丫头; 那是移让过来的, 但价格之低, 也就够令人惊诧了! “ 厂家” 的价格, 却还有更低的! 三百钱, 五百钱买一个孩子, 在灾荒时不算难事! 但我不曾见过。我亲眼看见的一条最贱的生命, 是七毛钱买来的! 这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子。一个五岁的“ 女孩子” 卖七毛钱, 也许不能算是最贱; 但请您细看: 将一条生命的自由和七枚小银元各放在天平的一个盘里, 您将发见, 正如九头牛与一根牛毛一样, 两个盘儿的重量相差实在太远了!
我见这个女孩, 是在房东家里。那时我正和孩子们吃饭; 妻走来叫我看一件奇事, 七毛钱买来的孩子! 孩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条凳上; 面孔黄黑色, 但还丰润; 衣帽也还整洁可看。我看了几眼, 觉得和我们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差异; 我看不出她的低贱的生命的符记——— 如我们看低贱的货色时所容易发见的符记。我回到自己的饭桌上, 看看阿九和阿菜, 始终觉得和那个女孩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 我毕竟发见真理了! 我们的孩子所以高贵, 正因为我们不曾出卖他们, 而那个女孩所以低贱, 正因为她是被出卖的;这就是她只值七毛钱的缘故了! 呀, 聪明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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