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旧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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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旧燕》

张中行：《旧燕》

讲不清楚什么理由，人总是觉得简直全部鸟都是美的，心爱的。全部太多，假如只许选家禽外的一种，以期情能专心，不知他人怎样样，我必选 燕 。理由可以举许多，其间一项最重要，是与人接近，并且不忘旧。我是北方地区城（长城）南人，成年曾经住在乡间，先是土坯屋，后改砖瓦屋，都是祖传方式，正房（都坐北）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小康及以上人家兼有前后院。正房靠东西各间住人，中心一间两旁砌柴灶，可以起火煮饭（冬季兼取暖）。这一间前部有门，假如有后院，后部也有门，就成为前后、表里的通路。有意思的是前部的门，两层：靠外的方形，只遮下半，向外开，名为风门；靠内的左右两扇，高及顶，向内开，白日大敞，入眠前才关闭。这样，起来之后，入眠之前，这间通路房的前门就总是半敞着。是不是欢迎燕来住半年，生儿育女呢？说不清楚，由于祖祖辈辈都是 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仍是说现实，总是公历四五月之间，估量便是去岁那一对，回来了。门外罕有长者车辙的小家小户添了热烈，风门之上，燕飞入飞出，前期是衔泥筑巢或补巢，这以后是产卵孵化，再这以后是打食喂雏鸟。人也忙，由于正是春种到秋收的时分。现在回想，其实不是由于都忙，而很可能是都具有（无意的） 六合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的大德，才可以如此和平共处。关于和平共处，还可以详细说说。只说两件，都归于克已谅人的，先说燕一方，巢筑在房顶稍靠后的一根檩上，灰白色，作簸箕形，口打开，向外偏上，农家早中晚三顿饭都要烧柴，烟气火气上升，推想在巢里必不好过，但是没看见有不安靖的表明。再说人一方，吃饭放矮长方桌，方位恰好在燕巢下，小蒴黄口待食的时分常有粪便落下，怎样抵挡呢，按例是饭桌移动方位，而不说诉苦的话。人燕和平相处，由人方面说是鸟兽可与共群，取其诗意，可以说是羲皇上的境地. 羲皇上与现代化可贵和谐，所以由二十年代后期起，我出外上学，脱离村庄的祖传式房，改为住院校园宿舍，住北京的四合院，门不再是上部半敞的风门，室内不见檩，也就再也见不燕巢以及燕飞入飞出了。有时想到旧日，很思念。幸而还有个馀韵，是七十年代前期，我由干校放还，人未亡而家已破，当然还要活下去，只好妇唱夫随，到北京大学女儿家旅居。住宅是五十年代建的四层砖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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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巨大，楼前有两排杨树，像是与高楼竞赛，钻得很高。咱们配偶住的一间南向，前面有阳台，未维新，用玻璃关闭，因此成为敞并且亮。记不清是哪一年，四月末或五月初，竟飞来一对燕，选定上方近西南角，筑巢了。我很快乐，想到又可以与燕结邻，心里暖洋洋的。老伴也快乐，说燕相中筑巢是个好征兆。巢筑得不慢，常常见 空梁落燕泥 。及至筑成，我吃了一惊，竟不是簸箕形，而是鱼壶形，长圆，近上部的一旁开个小口，仅能容燕身收支。我至今不明白，是另一种燕呢，仍是在乡随乡，在城随城呢？两种巢比较，我仍是更喜爱家园那一种，由于可以看见雏鸟的黄口。但总是又来身旁了，应该幸亏。幸亏之馀，有时想到次年，至时还会回来吧？不负所望，次年的春末按时回来。但是像是心不安靖，先是利用旧巢，不久又筑新巢。或许对环境有什么定见吧，第三年回来，飞旋几回，看看故居，远去，就不再来。

这以后是时和地更现代化，我迁入北郊一座高层楼，居室有窗，有阳台，都关闭，蚊蝇尚不能入，更不要说燕了。由楼窗下望，有空位，却永久看不到 乍晴池馆燕争泥 的现象。常想到村庄的故居，惋惜先则人祸，家里人都散而之四方，继以天灾（地震），房子坍毁，现在是()连遗址都没有了。其他人家，会不会仍保存祖传的遗风，年年有旧燕归来飞入飞出呢？希望仍是这样。不过，纵使可以这样，总是离我太远了。那么，关于旧燕，我所能有，就仅仅一首昔年作也未能脱离失落感的诗了，这是： 漫与寒衾梦绣帏， 天街细雨湿春衣。 年年驿路生春草， 旧燕归时人未归。 观照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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