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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长篇小说《乡俗三部曲》之 《寡妇门前》 三（2）
傍年根儿，王金环的老爹在镇子外边撞到了国民党的兵，把老爹抓去给他们挑弹药，一气走出一百多里路。在半途中，老爹逃跑三回，三回都给逮住了。凶狠的家伙们，拿皮带蘸凉水抽老爹，被折磨得浑身伤上加伤，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地方。等到天一黑，老爹抓个空隙，又忍着伤痛逃跑。可惜他没有跑远，又给抓住。
坏家伙们发怒了。他们说：这个人准是共产党，准是共产党里边的小头目，要不然不会这么硬气。把他的骨头敲碎，看他还怎么往回跑！
老爹被打折一条腿，被打折好几根肋骨，然后被扔在臭水坑子里。
夜间，老爹苏醒过来，爬上坑沿，爬到小路上，冲着北斗星的方向，朝着远山的影子，爬呀，爬呀！……第二天夜晚，他终于爬到酸枣沟，爬过小山梁，爬进院子，爬到土屋门口。他连叫门的力气都没有了，趴在台阶上一口接一口地捯气。
好几天没吃一粒粮食的老妈，听到男人的声音，想去开门，一下炕就摔倒了，怎么也站不起来。倒是王金环挣扎着打开门扇，扶起她的老爹。
老爹借着松明子的光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疑惑不定地问：“我，我真的还活着吗？” 王金环啼哭着回答：“是活着。不活着咋会回到家里来呢！”
老爹轻轻地摇摇头，说：“不，不，说不定我死了。就是死了，我的魂灵儿也得回到家里来。我还没把你们兄妹几个全都拉扯成人呀！”
从打发生了这件事情以后，王金环对老爹特别感恩，特别敬重；老爹对王金环也特别爱、特别亲。
怎么会想到哇，如今是新社会了，虽说还没拔掉穷根子，总不至于冻死、饿死，更不用逃兵荒、躲坏人，能够安安定定地过日子了，老爹却偏偏逼着闺女去嫁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象这样疼爱儿女的老爹，决不会安心要坑害亲生的闺女吧？老爹的做法，也许是最合乎规矩的吧？
老爹接着表白自己的心思说；“丫头，你睁眼睛看看，你三个哥哥都多大了。这个岁数的人，孩子早该满街上跑了，可他们都还打着光棍儿。人生在世，不光为自己活着奔波，还得让儿女们娶亲成家、传宗接代呀！我不给你找个趁钱的主儿，不把你嫁出去，多闹点彩礼，拿啥给你哥哥说媳妇？你不能眼看着咱王家这一枝子断子绝孙哪！”
王金环听到老爹的这些肺腑之言，自己的心肝都发颤。她终于知道了老爹的心意，摸透了老爹的底细。老爹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自己的骨肉。老爹是可亲的，不该让他伤心。哥哥是自己的一奶同胞，自己应当成全他们，这才算通情理。王金环最后拿定了主意：咬咬牙，为了老爹老妈和哥哥们，自己就答应出嫁！
老妈见闺女没哭没叫，也没吵闹，就试着掀开裹在闺女身上的被窝。
王金环没有推开老妈，也没有抡搡老妈，而是借着老妈拉拽的手劲儿坐起身。
两个做嫁衣的人见此光景，这才仗着胆子凑到跟前：这个给王金环穿褂子，那个给王金环套裤子。
王金环耷拉着眼皮哭丧着脸，由着别人抻胳膊、拉大腿地折腾，既不帮忙，也不躲闪。 一个拍着手说：“嘿，不肥不瘦，不大不小正合适！”
另一个随声附和：“人要衣裳马要鞍，大妹子这么一打扮，真美真俊真漂亮！”
王金环被人家瞧得夸得怪不好意思，也有几分恼火，赶紧低下头。她这一低头，立刻瞧见罩在自己身上的花衣裳；这样的美丽，这样的好看，使她不免有几分惊讶！
她年小的时候赤裸过身子，她长成人的时候缠裹过口袋片子，直到土地改革分了胜利果实，她这壮实的皮肉才挨上细布衣服。那是一种白市布，由老妈用红颜料煮一块，用绿颜料煮一块，再用粗针大线缝上的。根本没有花，没有叶，更没有印着这些好似要扇动起翅膀的对对蝴蝶。这是斜纹的，印花的上等布料，是从天津买来的！
她心里暗自思忖：新媳妇说的那些悄悄话也许有道理。“亲戚朋友再好，也不如两口子好”，“爹亲妈亲，他们得老得死，不能陪咱们一辈子。嫁一个可心的男人，才是靠得住的一辈子的大事儿”。要不是老爹给王金环找个女婿，而且是平原上的、日子过得富足的女婿，王金环在这深山老峪的酸枣沟，得熬到哪一年、哪一月，才能够缝做这么一套斜纹布的花衣服穿在身上呢？从这套美丽的花衣裳，她不由得联想到她的新女婿，联想到他们将在一块儿过的新生活。忽然，两年前，那个大高个儿、红脸膛的小铁匠，从她的记忆里跳了出来，她的耳边响起那悠扬动听的胡琴声音。于是，一股子从来不曾有过的、特别浓烈的对男人新奇和渴望的情绪，在她的心头倏然地萌发起来……
谁不喜欢美、追求美呢？谁不乐意露脸、贪图光彩呢？只有傻瓜才对临到头上的美事儿噘嘴生气！王金环不能让外人当成傻瓜笑话，倒要尝一尝跟一个男人成了夫妻是啥滋味儿！倒要试试走进一个新的家是啥样儿！
她这样琢磨着，多少有几分病态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模样。 老爹悬着的心落了地，磕着烟袋说：“哎，这才是听说听道的好丫头！” ……
最后，王金环终于跟那个死鬼男人配成夫妻，就是这样子转的弯儿、入的槽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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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