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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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印象



伯父又来我家了，他是个有意思的老人。

伯父已经年逾古稀，可是他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腰板挺得很直，满头银发一丝不乱，说话嗓音有些沙哑，但是中气十足，像洪钟一样，显得很精神。

的确，伯父像个上足发条的时钟，永远充满活力。别看退休十多年了，他的精气神一般退休老人比不上。一般人退休了不过是养养鸟，遛遛狗，再不就是打打太极下下棋，很少有精力再折腾其他的事。但伯父却不是这样，他像一匹虽已经退役却没有停歇的马，一年到头很少在家待着，多数时间在外跑。他总是很忙，动不动今天去香港，过几天飞北京，下个月又到珠海看航展，冬天到了打算去海南，明年又计划着到台湾看看，实在没安排的时候回家乡来。他也从不缺少忙的理由，到北京不是看学生就是看同学；到上海看看国际化大都市，看看东方明珠，也顺便探访老同学；还要去各大图书馆查阅他要的资料。总之，他才像是个和时间赛跑的人，时间永远不够用。当然，以他这样的生活方式，不够用的还有花销。当年从副县长的职位退下来的三四千块钱的退休金恐怕仅仅够他的盘缠。但谁都不用担心，他有他的办法。人说“五湖四海皆兄弟”，对伯父来说，则是“五湖四海皆亲友”。他积累财富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一般人是把钱搂到自己的兜里，他要花的钱在别人的兜里呢。这要说说他的来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学时上的西江中学，在当年那是响当当的省立中学；大学更了不得，广东华南师范大学，他在当年是凤毛麟角的大学生，跟他一样出色的同学遍布全国各地，或不缺少社会地位，或不缺少财富的，或两样都不缺的，这不过是其一。他曾经当过重点中学的老师，校长，教过学生无数，有出息的也不少，经商的，有当官的，同样遍布大江南北，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再有，当年十多年的从政经历，曾经结交的，曾经提拔的人都有些或大或小的来头。像伯父这样，前半生播下的恩惠的种子如今到处开花结果，只要有精力，尽管去收获。钱还是个问题吗？当然，果实毕竟在人家手上，去享用的时候要不要涎着脸？可是伯父不需要考虑脸皮的问题，因为他处处受欢迎。伯父经常说：“我前半辈子尽受罪了，后半辈子要用享受补偿回

来。”这样的补偿心理，就像是一台发动机，有这样的一台发动机，他那两条不年轻的老腿怎能不充满着活力呢。

以我们年轻人都难以企及的精力马不停蹄地走南闯北，伯父每年总有一两次回家乡来。他每次回来，动静都特别大，像过节一样。的确，这样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出了一个当过县官的大人物，那就是一颗耀眼的明星，照得家乡的每个角落，照亮家乡每个人的脸，有这样一位伯父，脸上有光哪。伯父省亲的习惯从是从当校长起就一直延续下来。因此，一有伯父回来的消息，人们就奔走相告，停下手里的农活，集中到祖先留下的老屋前的院子里迎接伯父的归来。伯父的归来，使得宁静的乡村热闹起来。男人们抽着伯父的高级香烟；妇女们在灶间井台旁忙活，分拣伯父带回来的礼物，摆弄伯父带回来的鸡鸭鱼肉，准备午餐；孩子们吃着伯父带回来的糖果；村里的狗也闻讯而至在人群中穿梭，它们当然不明白，这少有的热闹不是谁家办喜事，而是伯父回来了。这时候伯父是一位省亲的老人，他以族里最年长的老人的身份，在族里最古老的房屋前，向同辈的老人嘘寒问暖，过问晚辈的工作或学习。族人们在经历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老屋前，看着同样饱经风霜但仍然精神矍烁的老人侃侃而谈。于是，我们知道了祖辈和老屋的沧桑，知道了伯父经历的坎坷人生路，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农家少年为了求学背着破旧的行囊，穿着破烂的单衣翻山越岭的情景；我们仿佛看到“文革”时代人们搞革命重于搞生产的荒唐岁月；仿佛目睹饥馑时代里，饿得面黄肌瘦的人们挖草根，吃桑皮的场面„„这是一节生动的历史课，一场深刻的忆苦思甜的演讲会，伯父成了所有目


光的焦点，到了最后，这位族里最年长的老人，左手叉腰，右手抬起往空中向下有力一劈，铿锵有力地宣布：“好了，先说到这里，中午在家里吃，晚上请大家到酒店去！”这个时候，你会在这个老人身上看到当年县长的影子，会被他的气势所折服.。

的确，伯父相当地健谈。伯父是饱读诗书的人，同时交游甚广，是个“读万卷书，走万里路”的人，加上多年的从教经历，练就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只要你有倾听的欲望，他从不缺少谈话的内容，你也不用插嘴，只要你在听，他可以一直说下去。他也不是漫无目的地絮叨，他的谈话是有主题有中心的，他可以从身边的现象信手拈来，然后引经据典加以论述，随时来一场演讲。这一点，那些在台上念发言稿的领导真是只配给他拎鞋。记得有一次，我们一家三口跟随伯父去饮早茶。其间，伯父和我家先生在聊天，女儿不知道为什么闹起别扭来。伯父见状，笑呵呵地，抖动他那两道长长的寿眉，对孩子说：“想不想听故事呀，我给你讲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娓娓道来：三国时候，有个人名字叫张全，家里穷得丁当响，张全有个舅舅在曹操手下当将军，回来探亲看到外甥穷成这个样子，就送给他七间屋子，张全高兴极了，结果呢怎么样呢？——伯父停下来，卖了个关子。看到孩子听得入神，忘了发脾气，伯父继续把故事讲下去——后来，张全高兴得发了疯，他爸爸只好带他去找当时的名医华佗看病，华佗说张全没救了，只能活十天啦——又停顿了一下，看到孩子完全被故事吸引，继续往下说，后来呢，华佗让他们花十天时间去找他的学生，也许他的学生有办法。父亲伤心极了，张全也害怕了，去找到华佗的学生，找到了华佗的学生，心情平静了，病就好了。有这样一副对联：“膏可吃，药可吃，膏药不可吃；脾好医，气好医，脾气不好医。”所以不要乱发脾气哦。女儿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不一定懂得老人家的意思，但是脾气早没了。看到这一幕，你不得不佩服伯父的口才，佩服他在教育方面的造诣，佩服他渊博的学识

伯父渊博的学识，不仅是因为他天资聪明，他还有超强的学习能力。他藏书上万册，他每天都阅读书报。每到一处，图书馆是必然要光顾的地方。他不光看，还随身带着纸和笔作记录，虽然他不懂得用现代的科学技术来查询和记录，但不妨碍他用古老的方法去获得最新的资讯信息。他对时政要闻最感兴趣，他知道美国总统竞选的情况比你早，知道十八大召开的内容不比你少，他不爱看小说，但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他知道是莫言，并能列举其中的作品。他不仅关心时事，与时事沾边的他都关心，说起曾经的中央领导人的去向，在位中央领导人的现状，甚至领导人亲属的情况，就像在说自己家事一样。前两天，在十八大开幕式上，伯父在电视上看到江泽民，马上告诉我们，江泽民前阵子身体不好，现在看起来康复了，他住在复旦大学里，他的子女情况等等，然后如数家珍般地抖落出他收集到的资料：胡锦涛的爱人叫什么，他有一子一女，现在都干吗，李鹏的，朱镕基的，甚至连中央电视台新闻主播李修平嫁的是新疆自治区常委副主席伯父都知道，这样的信息量，我想就是一个职业狗仔队也会汗颜!从伯父渊博的学识中，伯父超常的学习能力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个老人的顽童心态。

的确，伯父有时候像个孩子。他爱吃零食，，随时能从包里掏出一把糖，几粒话梅，摸出一包饼干，看着他和孩子一起吧嗒吧嗒嚼着糖，吃着话梅，你会觉得他就是个孩子。

他时常到我们家小住，一开始我叫他“伯公”对这个称呼他颇有微词，他说：妇女随着孩子称呼长辈是男尊女卑的社会陋习，社会进步了，观念也应该更新嘛！从此我叫他“伯父”。又一次，他在饭桌上用开玩笑的方式表达了他对自己儿媳不爱做家务的不满，同时委婉地教育我，妇女做家务是天经地义的，要懂得收拾，不该让自己男人去煮饭扫地，搞得先生一连几天不做家务。真不知道这个伯父是新潮还是守旧。

这样一个老人，青春没有了，活力还在；官不当了，气派还在；庇护的能力减了，可是心意没减；既严肃也八卦，既新潮也守旧，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又像个天真烂漫的顽童。可敬，不泛可爱之处。我们钦佩他，也很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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