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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租界
肖克凡 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天津大码头》《都市上空的爱情》等七部,小说集《黑色部落》《赌者》《你为谁守身如玉》《爱情刀》《最后一个工人》等十五部,散文随笔集《镜中的你和我》《我的少年王朝》。有作品被改编为电视剧和话剧上演。曾获首届天津市青年作家创作奖。长篇小说《机器》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以及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生铁开花》获北京市文学艺术奖。为电影《山楂树之恋》编剧。 一
深秋时节,大半夜里我被大人说话惊醒,听见那人对外祖母说:“姥姥,天太晚了我在您家寻一宿,天亮我就走人……”
屋里亮着灯,灯光亮得不容我睁眼,只得眯缝着。我能够分辨男女,懵懵懂懂瞄见个成年男子,口口声声叫外祖母“姥姥”。
“您老行行好,这大半夜的让我宿您家吧,天亮我保证走人……” 他操着地道的天津口音。
我家住在陕西路,旧时属于天津日租界,陕西路日文叫“须磨街”。我家这条胡同叫团圆巷,向东通往山西路,山西路日文叫“明石街”。
我读书的鞍山道小学坐落在旧日租界宫岛街,早先是日本第二小学。日本第一小学在东边橘街上,窄窄的橘街没有橘子,它与段祺瑞公馆隔街相望。
社会主义新中国了,松岛街、加茂街、橘街、浪速街……这些日本街名统统消逝,变更为哈密道、青海路、蒙古路、四平道…… 实行公产房制度,去除日式民居的榻榻米和推拉门,一律改造为普通市民住宅。我的同班女生方晓樱的妈妈是日本遗孤,后来嫁给方晓樱的爸爸。前几年方晓樱妈妈返回日本了,带去几十支天津生产的圆珠笔。
方晓樱妈妈给女儿取了日本名字叫花子。我们班上几个差生就说她是要饭的“叫花子”。方晓樱哭得很伤心,说妈妈返回日本却给她留下个中国外号。
我家的房子只保留了日式壁橱。我的睡床紧挨着壁橱。有时钻到壁橱里玩儿,想起《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小人儿书,我就把壁橱想象为藏宝的山洞。
深秋大半夜,灯光里这成年男子的身影投映墙壁上,令我想起外祖母家乡的皮影戏。这时外祖母叹了口气说:“这大半夜的,你去睡里间屋吧。”
这个成年男子喜出望外,大步走进里间屋,快速关严隔门。 一旦关严这扇隔门,里间屋与外间屋便被隔成两间房子。我家顿时变小了,我从被窝里伸长脖子小声问外祖母。 “姥姥,这是谁来了,他怎么也叫您姥姥呢?”
“求人的时候,就自降辈分呗。”外祖母略显无奈,“他是你爸爸的朋友,姓张叫张族祥……”
“张族祥……?”我还没有见过父亲,却见到了父亲的朋友——这个大半夜登门借宿的男人。
其实,我三岁时见过父亲,只是小孩子不记得罢了。不记得就等于没见过。父亲响应国家号召报名支援大西北,去了名叫博尔塔拉蒙古族自治州的地方。我在同学家地图上查找过,那地方是个小黑点。爸爸就住在小黑点上。
外祖母关灯躺下,黑暗里说睡觉吧。我却睡不着,瞪着眼睛望着屋顶,心里把它当做电影院幕布,想象着一部部电影开演:红孩子,牧童投军,钢铁战士,英雄列车……
“电影”当然不会开演,却从里间屋传出呻吟声。我摸黑从床上爬起:“姥姥,这么快张族祥就生病啦?”
这是小孩子逻辑:一个人生病才会呻吟,因为疼痛。我不知道,人不光因为生病才呻吟的。
外祖母急促地说:“你快睡吧,他死不了……”
黑暗里我有了知识——人的呻吟能够穿透黑夜,尽管在两间屋子里。
一阵阵呻吟声从里间屋里溢出,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尖锐一会儿低沉。咦,呻吟好像不光一个人……我想起去年半夜有贼进过我家后院,就吓得缩进被窝儿里。
一阵嘎嘎声从里间屋传出,好像有人挪动床铺。坏啦!我在里间屋床垫下压着十几张香烟盒:满天红牌,小提琴牌,烟斗牌,哈德门牌,大婴孩牌,大连珠牌……大人们叫它烟标。我担心张族祥动了我的宝贝收藏,呼地从被窝里坐起。
“姥姥,我要去里间屋看看……”
外祖母好像非常后悔,摸黑起身掀开我的被子说:“我真没想到张族祥会这样!你给我挪到壁橱里睡去。”
我要去保护珍藏在里间屋床垫下的烟标,外祖母却催促我睡进壁橱里,这真是奇怪。
日式民居的壁橱非常宽敞,完全能够睡下两个我。我被装进这只大盒子里。空间紧凑,壁橱隔音。尽管惦记着烟标,我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起床,我从壁橱里钻出来,不见外祖母身影。我慌了神,光着脚丫子跑出屋去。
外祖母站在后院里,满脸怒气。我家里间屋窗户通往后院,此时完全敞开,那盆茉莉花从窗台挪到地上,折断了花枝。 “我的烟标……”我急不可待要从窗户爬进里间屋。
“人走门,猫狗才爬窗户呢,不许你进里间屋!”外祖母说着叹口气,“三年节粮度荒刚刚过去,这就饱暖思淫欲啊……”
外祖母扎煞一双小脚,穿过楼道走向前院。我小狗儿似的跟随着。前院一座铁皮炉子烧着水壶,外祖母拎起开水哗哗哗浇进泡着白底蓝花床单和白色枕套的大木盆里,它们被烫得发出吱吱叫声。 我还惦记着自己的宝贝烟标。外祖母手持竹竿子拨弄着热水里的床单和枕套,“你的香烟盒,我都给烧了!”
我担忧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我要攒足五十张去换放大镜,您怎么给烧了?”
外祖母嘴里迸出个坚硬的字:“脏!”
之后,她老人家坚定地重复着:“脏!特别脏!”
“脏……?”我被满脸懊恼的外祖母给镇住了,“什么脏?” 外祖母毋庸置疑地说:“全都脏!没有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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