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绿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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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萝



他们养过绿萝。 他们还在养绿萝。

但他们养的绿萝总会萎蔫，干枯，然后不知所终。而他们自己，还跟从前一样，日以继夜，快快乐乐地活着。过一段时间，他们的案头或窗前，又会出现一盆新的绿萝。

但他们的气质与面貌，相比从前，所变甚少，而见识与心智，也都是与多年以前差不多一样陈旧的。

我常惋惜那些境遇悲惨又不知去向的绿萝。

在绿萝的新旧之间，我无法看出他们的志趣是怎样的雅致和高深，我只看出，他们以养绿萝的方式，无所用心地打发着日子的同时，也在无可奈何地消磨着自己。

我想，其实他们完全可以做些别的什么，而不必借一盆又一盆无辜的绿萝来游手好闲的。

我家里那盆绿萝的蔓，已经长到两米多长，手指那么粗了。我的工作间，那盆绿萝也开始把长蔓垂挂下来；因为临窗，绿萝的茎叶都在努力探向窗外。 绿萝不能缺水。苦夏又至。就像惦记着两个至关密切的人一样，我惦记着两盆绿萝。

我好像为它们发过誓，或者好像也在暗暗使劲，我要用精心养护绿萝的方式，对抗那些粗心又狠心的人对绿萝的毫不用心。我绝不让我养的绿萝在饥渴与病痛中孤独无助地悄然消失。

我每天都记得给它们浇水。盛夏，强烈的阳光把外面的水泥建筑炙烤得好像在颤抖，但经我悉心照料的那些绿萝，都是气定神闲的。

绿萝长得很好，我也就安心了，在无所事事或苦思冥想的时候，我一转头就看到绿萝，它们安静地活着的样子，让我的内心生出了一种幸福感觉。

他们，有人发问，我养的绿萝何以不枯，并能养到长蔓垂挂。我，总是一笑了之。

其实我曾经认真地回答了很多次，只是他们很快就忘记了，他们对我的话，就像对他们养的绿萝，从来都是毫不用心的。我太了解他们。






他们总是像清晨的众鸟谈食一样，每天一见面，就开始投身于一如既往的喧嚷。 大多数时候，他们并未发现，或者简直就是他们视而不见，他们桌边或窗外的绿萝，已经萎蔫了。

经过长长楼道的时候，我总能看到他们的桌上，窗外，摆放着佛骨舍利子一样悲壮的绿萝遗骸——当初曾经青翠的绿萝，已经变得像撕碎了的牛皮纸，那种情景，让我感到悲凉，也让我感到愤懑。

我就在心里深深谴责：懒惰和不善用心的人们，实在不应该糟蹋那么弱小的绿萝。 除了工作，我跟他们没有多少瓜葛，除了害怕他们的过于喧嚷，我更担心他们的懒惰与凡事并不用心的毛病传染给我，也怕他们内在的空乏和外在的无聊打破我的宁静。

我曾养过一只狗，但为生存故，我忍痛把它赠送给一个爱狗如亲的人，让它有一个更好的归宿。

我的猫，起初，我是很不满它的夜不归宿乃至三两天不见其面的。也曾有过转赠之意。

但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也明白过来。夜行是猫的天性，它翻墙越壁和临高不惧的本领，就是它们自由的保障以后，我就不再抱怨我那只猫的太野。 而它每天还能平安回来，叫着，向我索食，我也不再为我与它之间仅仅存在着食物的联系而有些许的嗔恨。

绿萝不行，对它的生存，我必须援之以手。

同组的白女士，性情豪爽，她对我的工作间旧物展馆一样的荒凉景象无法忍受，她就赠给我一盆绿萝，给我过于寂寥的工作间显出一点趣味，顺带提升一下我的文人气质。

我很感激她。直到现在，我把那盆绿萝养护得好好的。

我家那盆长藤垂挂的绿萝，则来自于一个远走天涯暂不回还的女友之手。 那时候，她说，她不能像一丛绿萝那样坐等人生机会。于是，她就像一只鸟那样远走高飞了。

白女士，女友，如此两人，性情涵养，极其般配我的素不从众，亦如我毫不动摇的绝不从俗。

前者是宁可吃一些苦头也要有感而发且任性而为的，后者，则是少而多智，年纪轻轻，就能洞破世间许多谎言和骗局，并有高论“穷人在世界上不会绝迹，而富人又常常横遭人祸”云云。






当然，普遍的昏昧与喧嚷的恶木秽草之外，她们也像为数极少的，青翠而安静的绿萝——繁华处，欢闹场，她们是从不涉足的。

而我自己，也深有体会，人们扎堆儿的时候，全都变成了野草，但当人在独处冥想的时候，他就成为一棵参天大树，他灵魂的树冠上，就鼓荡着来自天国的神风，就盘旋着思想的众鸟。

另一老友，刚刚退休，他也给我留下一盆绿萝。

他是一个身体非常虚弱的人，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也就尤其珍视，早晚之际，各种保健品，药品，从不离口。而他对待那盆绿萝，简直不异于对待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

他的身体日渐苍老，日渐虚弱，但他养护的绿萝，长势一直旺盛。从那盆绿萝，我看出，一个人的生命终将垂垂老矣，但一个人的情怀因此更加悲悯和仁慈，实在让人敬畏。

如今，那盆绿萝已然长藤摇曳。

我想，等到假期来临，我将去探望他，并把那盆绿萝奉还给他，我很希望，他能活成一株老而不弱的绿萝。

其实，绿萝就是绿萝，大抵无法懂得人的种种执念。

我只凭空想象，在一个个灵魂丰满的人，他们养护的绿萝，一定吸纳了他们精气神中独立、善良与美好刚强的东西，看上去极其脆弱的绿萝，也就具备了人的种种品质。

尤其是，成就了柔美，也成就了刚强。

这几盆绿萝，它们都有并不平凡的来处。它们都在正常地活着。我就感到一些责任在心中，在肩上。

在我心中，它们确为世间的难得之物，我当然对它们加倍珍视，悉心管护，尽力让它们活得久长，茁壮。

而对那些养护过绿萝又放手绿萝的人们，我要祝愿他们，就像绿萝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与可爱的翠绿一样，保持他们高扬的气节，也保持他们的与众不同，在无声的卑微中，活得更加率真。

我相信，他们所到之处，周围的生命一定受他们的影响，更多人会变得独立，有心，有头脑，也会变得悲悯，勇敢，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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