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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娇》鉴赏(袁行霈)
这首词虽然用了许多篇幅去写赤壁的景色和周瑜的气概,但主旨并不在于追述赤壁之战的历史,而是借古人古事抒发自己的感情。正如《蓼园词选》所说:“题是怀古,意是谓自己消磨壮心殆尽也。……题是赤壁,心实为己而发。周郎是宾,自己是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是主是宾,离奇变幻,细思方得其主意处。”
词从赤壁之下的长江写起:“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几句怎么讲?难道江浪真的像淘沙一样,淘洗着风流人物,而且把他们都淘净洗尽吗?我们当然不能照字面呆板地理解。这东去的大江和滚滚的江浪,既是眼前的景色,又是一种暗喻,喻指时光的流逝。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孔子早已有这样的感慨。苏轼登赤壁临长江,自然会由滚滚东去的江水想到不断流逝的时光。无情的逝水流光,淹没了古代多少显赫一时的风流人物。在历史的长河里,他们渐渐销声匿迹,不复有当年的光彩,真正能经得起历史考验的又有几个呢?但是这样的人还是有的,周瑜就是一个,这几句为下文赞美周瑜做了准备。词一开始就不同凡响:一派江水,千古风流,无穷感慨,和那种模山范水的诗句迥然不同。让人感到词人是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看得远,想得深。“浪淘尽”,据《容斋随笔》所记黄山谷书写的《念奴娇》墨迹,作“浪声沉”。文字不同,意思相同。一样的。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这几句由大江引出赤壁,由千古风流人物引出周郎。据考证,赤壁之战的战场在今湖北武昌。苏轼写这首词时正谪居黄州,他所游的赤壁在今湖北黄冈,原名赤鼻,亦称赤鼻矶,断崖临江,截然如壁,色呈赭赤,形如悬鼻。词人用了“人道是”三字,可见他知道这并不是赤壁之战的那个赤壁,但当地既然传说是周郎赤壁,写词的时候也就不妨把它当成真的赤壁,用以寄托自己的怀古之情。“人道是”三字既有存疑的意味,又有确信的意味。前人说值得反复体会,确实如此。但我看“周郎赤壁”四字更耐人寻味。“周郎”指周瑜,字公瑾,24岁就当了建威中郎将,“吴中皆呼为周郎”。这是一个带有亲切意味的美称。赤壁就是赤壁,原不属哪一个人所有,而在词里却让它归了周郎,称之曰“周郎赤壁”。赤壁因周郎而著称,周郎亦借赤壁而扬名,一场确立了三分局面的大战,把周郎与赤壁密不可分地联在一起。有的版本作“孙吴赤壁”,便显得呆板。因为“孙吴赤壁”不过是说出了赤壁的地理位置而已,远不如“周郎赤壁”之活脱、含蓄。
接下来描写赤壁景色:“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前一句把视线引向天空,后两句把视线引向脚下,这三句简直是一幅具有立体感的图画。“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一句承上概括风景,一句启下引出周瑜,这两句很有力地收束了上阕。词的开头说“千古风流人物”,着眼于广阔的历史背景。这里说“一时多少豪杰”,缩小范围单就赤壁而言,在这个舞台上有多少豪杰共同演出了雄壮的戏剧,而周瑜就是其中的一个主角。
下阕着重写赤壁之战中作为主帅的周瑜。“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当年”是正当年的意思,这里是指周瑜指挥赤壁之战的时候正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紧跟着又补充一句,说那时他刚刚结婚,娶了一个绝代的美人。但据《三国志·吴志·周瑜传》记载:周瑜纳小乔是在建安三年或四年,周瑜二十四五岁。而赤壁之战在建安十三年,周瑜34岁,这时距纳小乔已有十年之久。那么词里说“小乔初嫁了”,不是违背了历史的真实吗?我想,艺术的真实并不完全等同于生活的真实,尤其是这类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抒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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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就不以再现细节真实为目标,我们当然也就不必处处以生活的细节去衡量它。苏轼写词的时候,兴之所至挥笔立就,不一定去考证周瑜和小乔结婚的时间,读者当然也就不必过于拘泥,周瑜结婚早几年晚几年在词里关系并不大。其实这几句的意味全在“小乔初嫁了”的穿插,本来写的是赤壁之战这样的大事,周瑜作为战争一方的主帅,有许多事可写。词人偏偏要花费笔墨去渲染他的婚姻,说有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刚刚嫁给了他。这一句看似闲笔,其实不闲。词人有意用小乔这位美人去衬托周瑜这位英雄,使下面那句“雄姿英发”成为有血有肉的丰富饱满的艺术形象。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羽扇”是用鸟羽所制的扇,汉末盛行于江东。“纶巾”是用青丝带编的头巾,汉末名士多服此。“羽扇纶巾”并不是诸葛亮专用的,这里当然也就不一定要讲成是指诸葛亮。从“遥想公瑾当年”到“樯橹灰飞烟灭”,一气呵成,只写了一个人,就是周瑜,写他风雅闲散,谈笑自若,运筹于帷幄之中,很容易地就挫败了敌人。“樯橹灰飞烟灭”是指曹军的战船被焚毁。“樯橹”一作“强虏”,即强敌。我觉得“樯橹”更形象,也更能扣紧赤壁之战的特点,远比“强虏”为好。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几句的主语是谁?谁在“神游”?谁在“笑我”?这是个疑点。不少注本说主语是苏轼,大概是考虑到词的题目叫《赤壁怀古》,怀古的既然是苏轼,遂以为神游故国的人也是苏轼。“神游”的主语既是苏轼,“笑我”的主语当然也是苏轼,“多情应笑我”便被解释为苏轼自己应笑自己多情。还有进而把“多情”讲成“自作多情”或“多情善感”的。这样讲虽然不能说不通,但毕竟显得勉强。我以为这几句的主语仍然是上文所写的周瑜。“神游”的意思是身未往游,而精神魂魄往游。苏轼既已身在赤壁,怎么能说是“神游”呢?如果硬要说是神游三国当时的赤壁,那也未免太迂曲了。还有“故国”,它的意思是古国、祖国或故乡。赤壁是谁的故国呢?当然讲成是周瑜的故国才顺畅。赤壁是周瑜当年建立功勋的地方,又是东吴的故土。词人想象,周瑜身已殒亡而心恋故地,神游故国,和自己相遇,将会笑我事业未就华发早生。周瑜那么年轻就完成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显示了非凡的才能。自己虽然也有抱负和才能,却未能施展。岁月蹉跎,华发早生,如今又被贬谪到黄州,在英雄们叱咤风云的古战场上空自凭吊,多情的周瑜真该笑我了!这个“笑”字意味丰富,这是善意的笑,同情的笑;不是嘲弄,也不是揶揄。首先是苏轼自己觉得自己的处境可笑,进而想象周瑜也会笑自己。这“笑”里饱含着词人对自己身世的深沉感慨,也带有一种自我解嘲的意味。苏轼是把周瑜当成知己的朋友看待的,他对周瑜的赞美使人感到是对朋友的亲切的赞美,而周瑜笑他也是一种朋友之间的亲切的体贴的笑。这就是“多情”二字的含义。
词的开头写“千古风流人物”,上阕末尾缩小到“一时多少豪杰”,下阕又专写周瑜这一位英雄,层次脉络十分清楚,都属于怀古的范围。出人意料的是,在写周瑜的时候突然把笔锋一转,引出词人自己,也就是那个早生华发的“我”。于是,千古风流,一时豪杰,以及小乔初嫁的周瑜一下子都退居于陪衬的地位,而“我”则被突出了。赞美周瑜的“雄姿英发”,原来是为了对比自己的“早生华发”。大开大阖,大起大伏,显示了苏轼雄奇的气魄和笔力。
词的末尾是两句无可奈何的排遣之辞:“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这两句又回到了开头的意思,并加深了开头的意思。“人间如梦”一作“人生如梦”,意思相近,都是感叹人生短促、虚幻。和江水、江月相比,和永恒的大自然相比,尤其会有这种感喟。正如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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