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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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 子

习惯了去北门口买水果，因为那个卖水果的女人总让我想起在我家的小县城从事同样营生的嫂子来。久而久之，去的次数一多，自然与她熟络起来。如今，我每到北门，那女人远远望见就要问：“今天吃点什么？”每次买好了要走时，她总要再拿一个橘子或香蕉或苹果（这总跟着季节变化）放进我手中的袋子里，然后笑着说：“吃的好下次再来哦！”。她这爽直性子和待人的亲切、还真是与我家嫂子有几分相似之处。

今日我买了圣女果和西瓜，临走的时候她照例又放了个几颗樱桃进去说：“吃得好下次再来哦”。往宿舍去的路上，我忽然就想给嫂子去个电话。没准她也正逢到一个如我般的顾客呢？果然是在忙，电话好一会才通，对面很吵，我连叫了两声嫂子她才应我。嘈杂声中，她像是隔了几里地对我喊话，声音高亢的刺耳：“彩虹，你有啥事吗？我这半会忙着哩，等闲了跟你说。”随后又听见她远远的喊声：“十斤四两……甜的，甜的……”我只好说我没啥事，就是想起你了打个电话问问。但估计这一句话她都没听清就挂了电话。其时已近十点钟了，我又回首望了一眼站在人力三轮车旁边称称、装袋、找钱……手里忙个不停，嘴里还总能搭上顾客问价，脸上挂着笑容的水果女人，一时间，心酸涌动，竟为自己生活的如此安逸却不甚珍惜、不甚努力，生出几丝愧意。

虽说叫她嫂子，但实质上嫂子的年龄还要小我一岁。回想这些年的往事，我日渐相信，上帝选择在我最敏感冷漠脆弱的时期将热情、直爽、洒脱的嫂子送来我的生命里，是一定有其深意的。

2007年，我高四。大年初三下午，嫂子坐着哥哥的摩托车来到我家。其实吃中饭的时候我们就得到通知了，下午哥哥要带女朋友回家，父母亲戚都很期待。小姨一听消息便跟父亲打问起下午即要来的贵客的信息。她问父亲：“红怀（我哥哥的名字）这次谈的女朋友咋个样？是的，没错，在嫂子之前，哥哥还有过一任女朋友。我的第一任嫂子是通过家里相亲而得来的，而且是女方的爷爷主动来家里提的亲，据父亲说那女子长得不错，（我早已记不得了）所以没见几面，大概十天以内就下了聘礼订了婚。没准是因为父亲当年还当着个九品芝麻官吧，总之，哥哥订下婚事，对于我们这种并不富裕的农村家庭可算是件大喜事，尤其是人家女方主动提的，父亲为此很是骄傲。谁料，好景不长。一年多后的某天傍晚，哥哥骑摩托车出了车祸，脾脏大出血，还做了手术。就在哥哥住院期间，我那个并没出现过几次的准嫂子不仅没来照顾哥哥，反倒提出要退婚，全家人伤透了心。后来果然，哥哥出院不久，两家大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喝几盅酒就算正式解除了婚约。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轻描淡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实际上它简直遗患无穷。我父亲是个极爱面子的人，那些年农村观念也旧，无论男女，别管什么原因，只要是被退了婚，就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情，反正在父亲眼里那就意味着，以后都没有女孩再愿意嫁给哥哥了。（他认为大姑家的表哥就是例子）至少相亲——农村男女婚姻的主要道路，算是堵了一大半。果真，随后两年里，哥哥的婚事一直处于停滞状态。看着那些家境不及我家，软硬件条件原本都落后于哥哥的青年们一个个订下亲来，好面子的父亲自然要着急上火心。如今得到确切消息，嫂子家人已经同意他们交往，还允许嫂子正月里来我家玩，压抑许久的父亲自然要开心、膨胀。只是我没料到，他居然当着亲戚面打趣我道：“嗯，我看照片了，人家女子长得好看着呢，不像咱家彩虹长的五大三粗的……”父亲的话一出口，我自卑而敏感的神经即刻就做出意想不到的强烈反抗。当着小姨、表哥的面，我把筷子扔向饭桌，夺门而出，完全不顾及父亲封建家长的权威和颜面。要知道，那时我在学校已经受尽同学们各种绰号的嘲讽了，再怎么能承受住至亲的人丝毫的贬损呢？那一整个下午我都在自己的房间闷着不出去。大约四五点了，我听见哥哥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接着伴随着高跟鞋在水泥地板上咚咚咚的节奏，一个尖细而响亮的声音在空气里穿梭。隔着墙，听见她聒噪的声响，我便知道，她来了。我一点友好的意思也没有，因为在我看来，她是来争夺原本属于我的至亲的爱的，所以我视她为仇敌，并决心与她势不两立。


我不像父母那样听见声响就出去院子里迎接她，不过，在屋里我还是仔细监听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按照哥哥说的称谓问候着所有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直接管我的双亲叫爸、妈……我正在心里暗自鄙夷着她初见人家家长就改口的不矜持行为时，忽然听见她对哥哥说：“xx（她对哥哥的称呼）我这羽绒服太长，能不能帮我找件短的衣服，方便些。”哥哥立刻满口答应，随即隔屋就喊我：“彩虹，给你晓娟姐找件你短点的衣服换一下。”我没有应声，但他们并不放弃。从高跟鞋的声响判断，哥哥领着她来找我了。果然，我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她一进我的屋子就脱掉了外面长长的羽绒服，一副完全确信我会帮她的样子。我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第一次仔细打量我世界的不速之客。她中等个头，挺瘦，及腰的长发染成板栗色，披散在脑后，上身穿一件金黄色长毛衣，脚上是咖色中跟长靴，皮肤偏黑，单眼皮，嘴巴有点大，综合起来也就是个一般女子，只不过穿戴时尚了些嘛，我略略失望，照父亲所说，我以为怎么着也该是个极品美女呢，也不过如此。我在严重怀疑父亲的审美力的同时，心里倒也踏实了不少。（所幸她不是极品美女，否则我岂不是更没活路？……）

她非但一点也不认生，反而觉得跟我挺熟，一开口便自称姐姐道：“彩虹，你给姐找件短点的衣服，我这衣服太长了一会去厨房帮妈做饭不方便。”哥哥自然要在一旁帮腔，“去，给你晓娟姐找件短衣服”。我怔了一会，但看她满脸笑容，也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便起身，挪了几步，拉开衣柜，随手将一件红色短棉袄递给她，然后坐回去，一声不吭继续看我的书。她接过衣服，笑容收敛了一大半，似有几分不明就里，但也没再说什么，跟在哥哥后面出去了。

后来的一天半里，我这个准嫂子还真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帮母亲做饭、收拾碗筷，对每个人都热情有加，即使邻居们听说家里来了“生客”来探，她也主动问好，礼貌周到。全家人都迅速被她收服了，唯独我，一直带着情绪，几乎没怎么跟她说过话。其实我的情绪是给父亲看的，并不针对她，但嫂子哪里会知道呢？后来哥哥送她回来说，嫂子一路上都在问他，我是不是不喜欢她？

再与嫂子相见，是我高考后的暑假。当时哥哥在邻县开了一家奶店，代理着几种牛奶的批发零售，我考试结束后情绪很低落，又不愿呆在家里被左右询问，就去哥哥那里躲清闲，修整心情。嫂子也在。（那年正月他们就订了婚，此后，嫂子便跟随哥哥四处奔波）正是那个暑假二十多天的相处，我们才正式将彼此纳入亲人之列。

那段时间，嫂子每天早上起来先帮哥哥装好三轮车，摆好店里零售的货，然后做饭，吃饭。吃过饭哥哥就开着三轮车，去给整个县城的大小商店一家挨一家发货。我和嫂子看店，闲余时间准备午饭，等哥哥中途回来一起吃。起初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做饭，我都不太会，所以不仅帮不上多少忙，反而平添了负担。但嫂子对此却是极为娴熟的，所有活计，她几乎全包揽不说，每看见我闷闷的，还总设法添些花样来给我换换心情。尽管生意那么忙，她还是要花心思做各式各样的吃食，炸麻花，烙酥油锅盔，做凉皮，包饺子……；偶尔出去逛街，还给我买衣物饰品；最让我难忘的是有一天，她买菜回来居然带了本读者合刊给我。就是那本书，让我们敞开心扉聊了很多彼此的过去。嫂子给我讲了她五年级时，母亲做炮仗，引发了爆炸，烧焦了半面脸，住医院好几个月，她不但得给自己做饭，还得给比她大一岁但在一个班读书的哥哥做饭，有时候还要去医院照顾母亲，后来成绩下降，慢慢也就不爱学习了，于是，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后来在蔡家坡打工的时候，经别人介绍认识了哥哥，起初她们家人很不同意，嫌我家离县城太远，而她家就在城东，是她坚决要与哥哥在一起，还教哥哥说服她们家人……记得那天聊到最后，嫂子居然动情地对我说：“你要好好学习，我跟你哥这辈子算是没指望了，咱家就指着你念书了，你可别学我们，干这些个，这么累的活，姐给你说，你只管学你习，以后上大学我跟你哥出学费供你。”

我绝不是被嫂子的大道理感动，而是为她一个劳动女子竟有这样的境界，这样宽厚的胸


怀而深深感动；为自己当初那般冷漠对她而羞愧不已；为自己有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嫂子而由衷庆幸。我太知道在我所出生成长的村子，有多少位嫂嫂不愿意让自家男人供小姑子读书，太知道有多少亲人手足为了这类家庭琐事而撕破脸皮……后来我上大学，嫂子的确不止一次给过我生活费，而且每年过年，她必发红包。那年我毕业要来上海，嫂子临送我上车还塞了一千块钱给我。

二零零九年正月十二，嫂子正式嫁给了哥哥，他们结婚那天的场景我倒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但次年六月间，她刚生完侄女坐月子时的样子，却一直在我脑海里闪动。那天，我回家看望她和孩子的时候已是傍晚了，屋子里灯光暗淡，她正围坐在炕上用吸奶器吸奶，母亲告诉我，嫂子的奶水太多，孩子吃不完，不吸出来，乳房就胀痛。我赶忙放下东西围过去看，果真惊呆了，她那一对乳房圆圆鼓鼓，像两个洋瓷大碗扣在胸前，樱桃一样的乳头已经被孩子和吸奶器合力吸吮得血红血红，吸奶器一抽动，她的喉咙里就发出疼痛难忍的声息，脸上的表情更是。看着这一幕，我好生心疼嫂子，也在心里暗问自己，一个女人，这么轻的年纪，为着一个平凡的男人而使自己承受这样大的痛苦，这一切，究竟值得吗？然而，没过多久哥哥回来了，他给嫂子带回来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没一会儿，那睡着的婴孩也醒了，嫂子抱着孩子，哥哥趴在一旁逗着孩子，这时候我看到嫂子满脸笑容，此前的疼痛状是一丝一毫也看不见了。看着哥哥一会看孩子，一会给嫂子送吃的，喝的，忙得不亦乐乎，眼前这幸福的一幕竟让我有几分羡慕嫂子。

原来，嫂子一直是幸福的。

如今与嫂子相处的日子少，电话里交流的时候多。嫂子很少说她生活的苦做生意的难， 面对生活，她好像始终有使不完的劲，用不完的热情，反倒是哥哥偶尔抱怨抱怨。有一次在电话里听父亲说起嫂子的英雄事迹：“过年前，你嫂子一个人开着三轮车串乡卖粉面、烧纸，一天要卖好几车，有一次卖完了往回走，车没油了，打电话让你哥去送……”

今年三月，嫂子来了个电话说新房子装修好了，准备搬进去。她思路又活，就在自家小区门口撑起三轮车，卖起了水果。如此，她总算安稳下来了，再也不用骑着三轮车在村巷间穿梭，风里来雨里去的了。如此，我每个黄昏夜幕，看到北门口卖水果的女人便像是看到她的生活了。

或许自从那一年嫂子带着满腔热情闯进我的房间开始，她就一直是我生活中的榜样了，多年来，她对生活的无畏、对亲朋的热情、对爱情的勇敢争取、对爱人的无私付出，对家庭的全情经营始终为我所羡慕的，她那种扎扎实实过日子的态度更是我所欠缺的。

她之勇敢，我之懦弱，她努力承载人生之重，而我却总是沉溺在空想世界，以读书为由逃避着人生的重负。

我之人生压抑蜷缩，她之人生舒展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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