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4 22:51:12   文档大全网     [ 字体: ] [ 阅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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蝇


盛夏的驿站空荡荡的。只有一只大眼苍蝇,撞在黑糊糊的马厩一角的蛛网上,后腿不停地弹动着,晃来晃去。忽然,像豆粒般掉落下来。一根麦杆斜插在马粪堆里,于是苍蝇顺着麦杆的尖端,爬到了裸露的马背上。

马的后牙上挂着一根枯草,它在搜寻那个长着一副水蛇腰的老车夫的身影。 车夫坐在驿站旁的一家包子铺里下棋,他一连输了三盘。 “什么?不要发火,再来一盘。

下着下着,阳光离开屋檐,从他的腰间直照到那像圆物般的驼背上了。

驿站空旷的场院上来了一位农妇。这天一早,她接到了镇上工作的儿子病危的电报,淌着露水跑了三里多的山路。 “马车还没走吗?”

她向赶车人的房子里望了望,喊了一声。没有回音。 “马车还没走吗?”

倾斜的铺席上,一只茶碗歪倒了,酒一般的粗茶静静地打里面淌出来。农妇在场院里转来转去,又来到包子铺喊叫起来。 “马车还没走吗?” “刚才走啦。

答话的是这店的老板娘。

“走啦?马车已经出发了吗?什么时候走的?我要是早来些时辰该多好。已经再没有了吗?”

农妇急得团团转,说着说着啼哭起来。她也顾不上擦眼泪,在大道的中央站了片刻,便急急忙忙朝镇上走去。 “还有第二班哩。

水蛇腰车夫眼盯着棋盘,对农妇说道。农妇停下脚步,蓦地转过身子,竖起那副淡淡的眉毛:

“还有吗?马上就走吗?我儿子就要死啦,能赶得上吗?” “来个斜跳马。

“啊,那太好啦!到镇上要花多少时光?何时出发呢?” “还有第二班哩。”车夫啪地走了一步棋。

“这就出发吗?到镇上要走三个钟头吗?要足足花上三个钟头吗?我儿子快要死啦,能赶得上吗?” 原野尽头的雾霭里,传来了收打紫云英种子的声响。小伙子和姑娘匆匆来到驿站的场院。姑娘将手伸到小伙子肩头的行李上。 “我来拿吧。 “不。 “挺重的呢。

小伙子默不作声,故意显出轻松的样子,但额头上流出的汗水却又威又苦。 “马车不知走了没有。”姑娘低声自语。 小伙子从行李下面眯起眼睛望望太阳: “天还有点热,恐怕还没有走吧。 “说不定有人追来啦。 小伙子同声不响。 “妈妈肯定在哭呢。


“马车店就要到啦。

两人沉默了。传来了牛的叫声。

“要是被人知道了,怎么办?”姑娘说罢,哭丧着脸。 收打紫云英种籽的声响,像幽微的脚步传来。 姑娘回头望望,又把手搭在小伙子肩头的行李上。 “我来扛吗,肩膀好了吗?”

小伙子只顾默默地走路。此时,他突然说; “要是有人知道,那就只有再逃!

驿站的场院里,一个男孩咬着手指头,另一只手被母亲牵着走了进来。 “妈妈,马,马。 “啊,马,马。”男孩甩开母亲,向马厩跑来。他站在四五米远的地方,一边看着马,一边跺着一只脚叫喊: “喂!喂!

马昂起头,竖着耳朵。男孩也学马的样子,他昂起头,可耳朵不能动弹。他只是一个劲儿在马的面前挤眉弄眼,边跺脚边叫喊:“喂!喂! 马将嘴抵在槽沿上,又把整个脸孔埋在槽里吃起草来。 “妈妈,马,马。 “啊,马,马。

“啊,糟啦,我忘记给儿子买拖鞋啦!他喜欢吃西瓜,我也喜欢吃西瓜,要是买上一个,倒也一举两得。

一个乡村绅士来到驿站。他四十三岁。他同贫困连续搏斗了三十三年,终于取得了成功,昨晚好容易贩卖春蚕赚到手八百元,眼下,他心中正在为未来谋划。昨夜他去洗澡时把八百元一卷纸币装进提包带进浴池,而受到人们的耻笑,如今他早把这事忘记了。

农妇从场院的折凳上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

“马车什么时候出发呀?我儿子就要死啦,要不快走,连面都见不到啦! “那怎么成!

“该出发啦,刚才他说就要出发的呀。 “那么,他在干什么呢?” 小伙子和姑娘走进场院,‘来到农妇和另外两个人身旁。 “你们也是搭乘马车的吗?马车不走了啊! “不走了吗?”小伙子反问。 “可能是不走啦?”姑娘也问。 “已经等了两个钟头,还没走呢。到镇上要三个钟头,现在几点啦?都九点啦?等赶到镇上要大晌午的呀?” “是要大到晌午啊。”乡村绅士从旁插话。农妇立即转向他: “是得到大晌午吗?那时我儿子早死啦。是要到大晌午吗?” 她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于是,她淬然跑到包子铺前: “还不走吗?马车干吗还不出发呢?”

水蛇腰车夫头枕棋盘,仰面朝天躺着。这时,他向正在洗箦子的包子铺老板娘抬了抬头:

“包子还没有蒸好吗?”

马车何时出发呢?会集在驿站里的人们汗水流干了。可是,马车什么时候上路,谁也不知道。不过,如果说还有人知道的话,那就是包子铺锅灶上正在发胀的包


子。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位水蛇腰车夫,这天一心要吃谁也未曾沾过手的头屉包子。这个独身人,在长期生活中养成了一种洁癖,他每天定要尝一尝头屉包子才感到最大的慰藉。

驿站的钟敲了十响。包子铺的锅灶上冒着热气,锅里的水开了。

嚓咕,嚓咕,嚓咕。水蛇腰车夫在切马草。马在水蛇腰身边喝足了水。 马和马车结成了一体。农妇第一个上车。她继续向镇上张望。 “上车罗!”水蛇腰说。

五个乘客小心地踩着倾斜的踏板上了车,来到农妇身旁。

水蛇腰车夫在包子铺的箦子上,把胀大得像棉花一般松软的包子塞进围兜,上车台,猫起了腰。喇叭叫了。鞭子响了。

一只大眼苍蝇,从马腰的肌肉疙瘩散发的气味中飞旋起来,停在车篷上。刚才好容易从蛛网上逃脱了性命,眼下正要歇息一下身子,于是便随着马车一同摇晃起来。

马车在大热天里行进。穿出林荫道,越过连绵的豆田,又在亚麻地和桑园之间摇晃了一阵,随后驶进了森林。绿色的树木映着马额上汇集的汗水,那倒影也在不停地摇荡着。

马车上,乡村绅士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好像其余人早已是他五年前的知己。而,惟有男孩一人,手握着车上的柱子,用好奇的眼神注视着野外的景物。 “妈妈,梨,梨” “啊,梨,梨。

车台上的鞭子不动了。农妇瞅了瞅乡村绅士腰带上的表链子。 “不知几点啦,十二点多了吧?到了镇上早过晌午啦! 车台上的喇叭不响了。等到围兜里的包子全下了肚,车夫愈加猫着腰打起盹来。他打盹的当儿,那只大眼苍蝇,从车篷上眺望着寂然无声的层层梨园;仰视着盛夏的阳光下面泛着火红光亮的红土悬崖;俯瞰着突然出现的激流。而且,它还一直倾听着马车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发出的嘎嘎声响。乘客之中知道车夫打吨的似乎只有这只苍蝇。苍蝇从车篷上飞到车夫低垂的半白的脑袋上。然后又停留在湿漉漉的马背上舔着汗水。

马车驶上崖顶。马沿着眼罩中前方出现的路径,顺势地拐了个弯儿。谁知此刻它没有考虑自己的身子和马车的宽度,一只轮子偏离了路面。突然,马被车子一顿,立即站住了。刹那间,苍蝇飞了起来。马和马车一起坠落到崖下,那肥满的马肚子十分显眼。人和马发出一阵凄厉的悲鸣。河滩上,人、马、木板、杂然相藉,沉默着一动不动。独有那只大眼苍蝇,如今恢复了元气,翅膀里蓄满了力量,悠然自得地在蓝天上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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