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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金瓶梅时代
作者: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 连清川
中国的媒体有一种奇异的功能,举世罕有:即“弘扬社会正气,促进社会和谐”。中央电视台年年都有的“感动中国人物”,似乎是一场举国盛宴,而选中的人物,自然正面完美。
这种官营媒体的特殊动作,似乎也广为社会所接受。在网络上的体现,即“最美”。例如近日出现一系列的最美人物,最美女教师张丽莉勇救学生,最美司机吴斌忍痛停车,最美路人托举哥周冲救下幼童等等。他们不仅仅在官营媒体之中被高调列为英雄,在微博、论坛等公共网络平台中,也多受到普通公众的颂扬。
我自然无意于贬低这些“义举”,然而在我看来,官方与民间如此异口同声高调推举这些“义人”,恰恰凸显了一个尴尬的事实:在整个社会伦理崩坏的处境之下,对于偶然出现的这些义举,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必须给于正面的托举。尽管双方的出发点各自不同:官方希冀以此证实社会正统能量的存在,而民间试图挽救已然濒危的道德。
事实上以一个正常健康社会的标准来衡量,这些人尽管都可能成为媒体的报道对象,但决计无法成为整个社会共同称颂的楷模。抢救学生乃是一个教师的职业职责,忍痛停车也是职务行为,托举幼童尽管尚属义行,但就如同后来出现的肇庆托举哥邓雄飞所言:这只是出于本能。任何一个正常社会中,见死而救乃是一种必须,而不是一种选择或英勇。
因而,越是对“最美”系列的高彰,越是对社会伦理现状的反讽。
的确,不客气地说,我们基本上生活在了中国长久以来社会伦理最底线的时代。官员的贪腐自不必说,商业无良,有毒食品滥觞;道德无序,扶老携幼都已成危险;社会无理想,拜物便是公共追求。无论是在传统的专制时代,还是在北洋民国的时代,社会公共治理基本的伦理秩序,与凡俗之众所必须共同遵循的伦理道德标准,都还在社会中一应齐全。
可是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们会走入了今天如此低下的一个环境之中?就在不到20年前,中国依然是一个社会有依托,人心有向往的时代啊。
明朝后期的小说《金瓶梅》长久以来都被中国人认为是“天下第一淫书”,至今仍然是禁书。然而近些年来,对于《金瓶梅》的研究却逐渐活络起来,而对于其评价已然有悄然转变之势。《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的作者侯文咏,拥有一个奇特的身份,他是一个医学博士,职业医师。可以说,这本书乃是一个“票友”作品。然而,仔细将全书读来,可见作者深阅读,乃是殚精竭虑,丝毫不亚于许多专业研究者;而发微见著,挖掘作者原意的功力,也是极致深厚的。
侯文咏在前言中即提出了一个极端刁钻的问题:当价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欲望时,生命会变成什么?
这其实便是侯文咏要解答的问题,或者更加准确的说,是侯文咏通过章节解析《金瓶梅》要回答的问题。在他看来,小说中的所有人物,恰恰都在通过自己的行为在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一部没有正面人物,似乎只有反面人物的小说,即便连英雄武松,看起来都面目可疑。
主角西门庆乃是一个从破落户起家的地方土财主。他通过娶妾、抢夺、贿赂等等一系列的方式,构筑了一个庞大的财产。而在这个构筑的过程中,他的淫欲也在不断增长,娶了6房妾,经常性嫖妓,与下人偷情。然而,几乎就在他的个人资产与事业达到最巅峰的时候,却因为服用壮阳药纵情过度而死。
潘金莲是第一女主角。与《水浒传》中所描绘的那个淫贱妇人的形象不大相同的,是她拥有了一个凄凉的身世。但这并没有改变她其后在西门庆的“宫闱”之中阴毒险辣,机关算尽的手段。她或许是整部金瓶梅之中计谋最为高超的妾。她依靠身体迷惑西门庆,依靠心狠手辣,残杀他人保护自我。她设计了一个天罗地网来构造自己的地位,到最后却因为西门庆之死,落入了她的真爱武松之手,开膛挖心。
另外的几个妻妾,包括正室吴月娘、妾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李瓶儿、庞春梅,几无一个善类,无一不是为了争夺些少财产、半分恩宠而智计百出,陷害无辜致人于死地。而几乎其中无一又不都是朝秦暮楚、欲望翕张之辈。偷腥出墙,几乎概莫能免。惟一看上去似乎是有些因为良心亏欠而早夭的李瓶儿,其实在下嫁西门庆之时,已然犯下了弥天大罪。
而普通人呢?宋蕙莲,一个仆人的妻子,因为贪得西门庆的钱财而委身,虽然刚烈而死,但亦是淫荡张狂;王六儿与韩道国更加不堪,夫妻同垢向西门庆卖淫;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不仅乱伦,与有“母”身份的潘金莲偷情,更是一个下三滥的败家子;淫媒王婆则是参与谋杀了武大郎的罪魁之一;在水浒中颇有豪侠之气的通风报信者郓哥,其实不过因为未曾得利而趟污搅浑;而妓女李贵姐、郑爱月,不但出卖身体,并且颠倒伦序,纷认西门家的妻妾为义母„„
在整个金瓶梅的社会之中,上至高官厚爵的蔡京父子,中至西门庆及其妻妾,下至所有的奴仆娼妓、贩夫走卒,无一光明可言,人人沉陷在欲望与金钱之中,伤天害理,为所欲为,没有伦理纲常,没有道德理想。
英雄呢?武松杀嫂如今在熟悉水浒传的读者之中似乎乃是一大义举,铁血复仇。但在《金瓶梅》中纯非如此。一来武松对其兄长寡恩薄义,二来对潘金莲情义恼羞成怒;三来复仇之举寡廉鲜耻,欺诈暴戾。
侯文咏一章一节细细品读下来,昭然可见剧中所有人内心之中都被两样东西所驱使:欲望与金钱。西门庆在清河县中呼风唤雨,挥洒欲望,收拢金钱;妻妾们机关重重,贡献欲望,保护金钱;下层个个出卖欲望,换取金钱。整个清河县的社会,就在欲望的泛滥与金钱的腐蚀之中颓败,终于在战争中化成一堆废墟。
西门庆隆盛之时,整个清河社会繁花似锦。唯缺两样东西:宗教与理想。每个人似乎都在念佛,但对他们而言,念佛不过是实现欲望与金钱的一种借力,无人拿他当真;而理想便是欲望与金钱的最大化,无人关心与在意将来如何,无非是这欲望与金钱的当下风光。
我对于侯文咏这本书,最大的疑问是他一再强调书的写作乃是明朝晚期,作者兰陵笑笑生无非借此故事,意在唤醒商业滋生的腐朽社会。但我却以为兰陵笑笑生的眼界却不仅仅在这个特定的时代之中,他纵情书写淫欲的方式,恰恰在于超脱了一个时代的界限,而直接指向人性最阴暗与放纵的内在。欲望的无度扩张,与金钱的狂暴力量,乃是将人类拖入阿鼻地狱的终极武器。潘知常教授的讲义《裸体的中国》中指称《金瓶梅》乃是一本“悲悯之书”,诚然切中肯綮。如同《维摩诘经》那般,对于欲望枯骨的描摹,不过是意图指出救赎之道。
我之所以欣赏《没有神的所在》,因为从字里行间所痛感的,乃是当下社会的“金瓶梅形态”。为什么今天中国的整个伦理道德体系沉沦至此,以至于要依靠竖立那么些履行了基本伦理底线的人为楷模?乃是因为今天的中国也全然为欲望与金钱所攫取,整个社会都出卖价值观、伦理与道德,以换取欲望与金钱所铺陈的糜烂与富足。宗教如同金瓶梅中所描述妻妾们的念念有词一般,不是心灵深处救赎的呼唤,而是现实中实现欲望与金钱的一个筹码。而理想更不必再提,传统社会之中,人们尚且仰望士大夫的家国天下,圣人君子,天下大同;如今统统替换成了房地产的平方数,轿车的空间与动力,股票市场的指数波动,高富帅与白富美的全民狂想。
今天的中国没有可供朝拜的圣地,没有提供心灵栖所的灵山;亦没有建设社会所去往的方向,没有共同感知的高尚与崇高。我们只有几个履行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职责的可疑的偶像。
我们今天生活在哪里?西门庆的后院里,清河的繁花似锦里。
我们乃是上帝或佛陀或真主的弃儿;我们乃是被高尚放逐了的灵魂;我们乃是5000年历史劫余的怪胎;我们乃是世界正道的废都。
我们生活的时代,就是金瓶梅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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