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里的“乘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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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里的“乘风凉”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

刚刚出了黄梅，就遇上了连续不断的高温。火辣辣的太阳，像个不熄火的大炉子，一天到晚吊在空中，一刻也不消停，烤得不上班的中老年人，无处可走，只好窝在家里，在空调下苦熬日子。一听高温延续，人人胆颤心惊。即使到了晚上，也心有余悸，不敢轻易出门，好像离开了空调，就没法过日子。

我忽然想起，在我小时候，大约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弄堂里的夏夜，味道十足，令人难忘。虽说也是酷暑难耐，汗流浃背，没有吊扇、冰箱、电风扇，更没有空调侍候，全靠一把蒲扇或纸扇驱热去暑，大家却始终乐呵着，说笑着，全然不当一回事。小孩子甚至打打闹闹，越是热，越是疯，整条弄堂，有声有色，风情万种，直把“乘风凉”视作快乐大本营。

夏夜的弄堂，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每一寸地方，都蕴藏活力，充满诱惑。每当太阳尚未西下，性急的人就开始用装满井水、自来水的脸盆、铅桶，不间断地朝地面浇水，向墙壁泼水。随着一股股热气的蒸腾，小孩们东奔西跑，忙着划地盘，然后一个转身，把家里的小桌子、长板凳，甚至不大不小的搓衣板，统统连拖带拽，拿到自家的地盘，开始安营扎寨。大男人也不甘落后，进进出出，忙着搬躺椅、撘铺板、架竹榻、撑开帆布床。女人们则抓紧最后时光，将晚餐打理完毕。一幅活色生香的弄堂消暑夜拼图，就此展开。

太阳刚刚收走最后一缕弱弱的光线，正是华灯未上，暮色苍茫的时光，弄堂里风生水起，进入了最温馨、最热闹的时刻。有饭桌的，早早摆上了一只只时令菜，讲究的是一个清淡。素菜大多选自毛豆、豆角、豆腐干，节瓜、茄子、夜开花，还有鸡毛菜、空心菜、长豇豆、豆芽菜，不一而足。荤菜品种相形见少，无非是鱼虾、螺丝、鸡头、鸭爪、猪下水等，统统不肥不腻，清爽可口。喜欢吃肉的，也只摆上一盘猪头肉。最后上桌的，大体上离不开咸肉冬瓜汤、番茄蛋花汤或咸菜豆瓣汤。上菜的当儿，也是主妇们暗自较劲，比拼手艺的时候。谁家的菜肴品种丰富，色香味全，看一眼小小的饭桌，人人就会心知肚明。会喝几口的男主人，此时最为惬意，或独自一人，细酌慢品，或邀上隔壁爷叔、娘舅，端上酒盅，共同举杯，然后嚼一粒花生，呡一口老酒，一天的劳累和暑热，随之烟消云散，那个舒坦劲，个个赛过活神仙。在家里吃过晚饭的，赶紧出门，从井筒里捞起浸泡已久的大西瓜，急不可耐地“开刀问斩”，然后大声吆喝着，向张家大嫂、李家阿姨送上清凉透心的一瓤瓤瓜片，以示源远流长的亲情、友情。

此时此刻，到处一片神定气闲。有人吃饱喝足，伸着懒腰，躺在睡椅上，闭目养神。有人光着身子，在匆忙搭起的木板床上，四仰八叉，睡眼懵懂。妇道人家轻摇团扇，围成小圈，嗑着瓜子，咬着耳根，神秘兮兮地开始谈论道不完的东家长，西家短。靠近大门的有钱人家，喜欢听评弹、听沪剧、听绍兴戏的，都第一时间打开“无线电”，选好电台，放大音量，尽情享受最喜爱的演员唱腔。有牌瘾的，早已经在路灯下抢占有利地形，“噼噼啪啪”地甩起牌来。牌桌四周，人头攒动，观战的，出主意的，选边站的，猫着腰，瞪大眼，比当事者更着急上火，有时甚至互不相让，闹得面红耳赤。来迟一步的，也不慌不忙，拉出一根根电线，装上赤膊灯泡，开始车马炮大会战，职员、教师一类的文人雅士，则沉浸在黑白世界，静静搏杀，所有的棋盘边，大多是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细看一条大弄堂，全是黑压压的乘凉大军，唯一标配就是人手一扇，全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求驱热解暑，在漫漫时光中，寻求最适合自己的一份乐趣。小商小贩则大声吆喝着，不失时机地推销冷饮、水果和小零食，精准地穿行在一簇簇人堆形成的不规则通道里，用一次次买卖，打破暑夜的沉闷，为人群增添一份凉意和欢乐。不知疲倦的小家伙，不顾大人的劝阻和威吓，在成堆的人群中，在狭窄的空间里，肆意追逐，东跑西窜， 脚下的木拖鞋，故意与路面重重相击，发出无比响亮的“噼啪”声，往往响彻一条


弄堂，乃至半个街区。有棒冰车的小赤佬，更是神气十足，冲得飞快，车后的小馋鬼，自动串起一条龙。

月淡星稀，夜色渐浓。上班一族，开始打道回府。只有打牌的、下棋的，还在挑灯奋战。“嘎山胡”的圈子，也越来越小，面临最后的时刻。从早先的开天辟地侃到三国水浒，又从英雄好汉侃到叛徒特务，再从大中华侃到亚非拉，最后总要侃到精灵鬼怪，以最惊悚吓人的故事收场。回过神来，谁也不知道这一路乱侃中，主题是怎么轮着转的。

在丝丝凉意中，时间慢慢流淌，安抚着所有的人。有人躺在藤椅上，摇着镶布边的芭蕉扇，突然停摆，进入甜蜜的梦乡，听任扇子“啪啦”落地；有人睡在木板上，口角流着涎水，发出忽长忽短的呼噜声，脸上露出快意的神色。也有的人，在铺在地面的草席上刚刚醒来，匆忙间卷起睡席，挟在胁下，睡意朦胧地走回家中。此时，周围车马消停，人迹失踪，噪音渐无，偶尔才从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几句声嘶力竭的童谣声，打破凌晨时分的寂静：“落雨咯，打烊咯，小不揦子开会咯„„”。

小时候的弄堂里，每逢夏夜就是这么闲适、平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既平常，又精彩，既无奈，又期盼。在悠长的时光里，让生活与暑气相依相约，汇成一份弄堂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章节；任平民大众朴实无华的举止，演绎浦江之滨绝对真实鲜活的市井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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