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悲剧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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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悲剧人生 夏叶

三十年前的七月，母亲就离开了人世。据目睹母亲最后咽气的姐姐说，母亲临死前不住地抽搐怪叫，死得非常恐怖，痛苦。我是站在母亲床前，看着她瞳孔慢慢放大，看着死神就要拽走她的那当儿忽然晕过去的。待我醒过来，母亲已穿上了寿衣。

母亲走了，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我几乎没有同母亲一起生活过，那个荒唐的时代，吞噬了亲情与人性。以至直到母亲离开这个世界，我仍带着一份永远无法释怀的痛楚。那是一种无法报答给了我生命的母亲的罪责感和同时又不曾拥有母爱的残缺的双重心灵折磨。

母亲走了，带走了太多的秘密。母亲出身在二十年代初的一个旺族之家，虽然不久便破落，但后来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运动”仍然把这笔旧账算在了我母亲的头上。为了家人不受牵连，母亲独自一人到乡下接受改造。母亲姊妹十人，因背着同一个“污点”命运大抵相同。时事沧桑，大家自身难保，姊妹之间自然断了音信与来往。自幼跟着父亲生活的我，别说不认识众多长辈亲戚，就连母亲的情况也是知之甚少。母亲的家史，母亲的经历，甚至包括母亲的年龄，于我都是空白与秘密。

那时的我年少不更事，加之那些年大家整日愁的是生计命运，没人想去也无暇去关注别人的身世及内心，包括对自已的母亲。而母亲也从不向我提及她的过去。大约母亲看我年幼，不忍让我过早承载人生的苦痛；或者是母亲的痛楚难以言说，也无人能懂；又抑或是在那个充满“斗争”硝烟与“杀气”的年代，一个戴着“帽子”的人实在不敢说什么，就这样，随着母亲的去世，她的一切便随之尘封。

然而，尽管从小便与母亲骨肉分离，尽管母亲于我而言是那么陌生，但血缘是不能斩断的，那份与生俱来对母亲的眷念生死也不能阻隔。母亲去世后的每一天，我无时无刻不在剜心的悲痛中缅怀，思念着母亲。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几经沉沉浮浮，沟沟坎坎。挫折失意中便常想到母亲。每每这时，我总是不明白母亲那些年是怎么活下去的，我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我开始渴望了解我的母亲，而且不仅仅是限于对母亲过去的经历和家史，我更渴望走进母亲的内心，去探究一种内在的哪怕是几近悲剧的精神。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终于得以翻看母亲那一页页泛黄而沉重的历史。那时，我写了几篇怀念母亲的文章，其中一篇题为《母亲的青春》，文章发表不久，有个叫吴家瑞的老先生给我寄了一封长信。原来，吴老先生及其爱人是母亲生前的挚友，他说读了我的那篇文章很受感动并一定要将我母亲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我。读着信，回望母亲来路上一个个

辛酸的脚印，细数母亲生命中疤痕累累的苦与痛，我的泪一滴一滴落在信笺上，我不是在看信，而是在展读母亲的悲剧人生啊！ 母亲一九二三年出生于书香门第，外祖父是当地的知名儒绅。母亲有十姊妹，她是老十。一九三二年，外祖父去世，家道中落，九岁的母亲幼失怙恃，子身到外求学，逐渐养成外柔内刚，自强不息的性格和精神，也为她后来所遭遇经历的人生磨难奠定了超人的承受能力基础。一九三九年夏，日寇侵华，国难当头，16岁的母亲一腔热血，相约密友（吴老先生之妻），决定共赴国难。她们看见报载“军委会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在绵阳招生，便瞒着家人秘密北上，后被家人中途追回。是年秋，母亲考入眉山专区师资训练班。毕业后分配在丹棱城小任教，成为丹棱县教育界第一代女教师。由于天资聪颖及家庭的濡染熏陶，母亲不但能歌善舞，而且才学过人，仪态温雅。她同时教授语文，自然，音乐，美术，是教师中的佼佼者。一九四四年，母亲与该校校长谢某恋爱结婚。后因谢弃文从政到仁美乡任乡长，母亲也随之


转至仁美小学任教。后相继有了三个孩子，母亲不得不痛别自已所献身的教育职业。

一九五四年丹棱解放，谢某作为伪乡长被镇压，财产被没收后母亲下放到前进二队劳动改造。落魄无奈之下母亲被迫将两个孩子抱给了别人。一九五七年，经人撮合，母亲同当时在酿造厂工作的我的父亲结了婚。一九五八年，生下我。日子虽仍然艰苦，但总算有了一份家的温暖。谁知命运多舛，在我5岁时，“组织上”以二人成份不合为由强制他们离了婚。为了我能过得好一些，也为了我今后的“前途”，母亲含泪将我留给了父亲，一个人孤独地回到了乡下。

从此，母亲翻开了她另一页漫长而又凄凉的人生履历。白天，躬耕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即使如此，仍是长年食不果腹。而肉体的苦终究是次要的，心灵的孤寂和人格的涂炭却足以毁掉人之生存信念。多少个黑夜，孤灯如豆，寂寞与孤独如虫子般啃食着母亲的坚强。挨批斗，遭歧视，受欺辱„„这种非人的生活长达十七年。十七年，别说无人倾述，身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苦涩屈辱只能靠自已“消化”。然而，虽然期间母亲曾三次想自杀，但她最终熬了过来。七十年代末，母亲这个既无田地也压根没有剥削过人的“地主”终于得以摘掉了头上那顶沉如大山的“帽子”。遗憾的是，心灵与精神都终获解放的母亲却已是百病缠身，形如枯槁。她生命的弦已锈蚀如腐木，再也不能发出任何的音符。一九八零年母亲被我的姐姐接回城里便一卧不起，次年便抱病去世。时年58岁。母亲的肉体及心灵均已千疮百孔，所以死得非常的痛苦。

母亲的一生都是个悲剧。让人揪心的是，如果说母亲只是个目不识丁的普通女人，或许会在屈服于命运的同时随之麻木，也就会减少许多的痛苦和折磨。可她偏偏是个知识女性而且聪慧敏感心高志远。这就使母亲的坚强和韧性显得格外的残酷。母亲也曾是个热血青年，她那么优秀，在今天，她可能会更加优秀，可能会成为一个大有作为的人。然而，命运不公，社会给了她太多的不幸。最为难得的是，即使这样，她也不曾让仇恨在辛酸中萌芽并且以超乎常人的坚强活了下来。可以说，这种坚强和胸怀是今天我辈们所不能望其项背的。

了解了母亲的身世经历后，我更加崇敬和怀念我的母亲。虽然所幸我们这个时代不会再有母亲这样的悲剧发生，但母亲于苦难中折射出的生命顽强的张力和人格精神境界，都值得我传承与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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