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唐宋词十七讲41辛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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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先生《唐宋词十七讲》41辛弃疾（五）



他在前一首词里说过：“落日楼头，断鸿声里”；又说“江南游子’,“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我是北方来的游子，要回到我的故乡，可是故乡沦陷了；要收复故乡，但是我的理想尚未达到，回到哪里去？“见说道、天涯芳草”就“无归路”。我没有归去的路，我内心的忧怨向谁去诉说？“怨春不语”，我怨春，春天没有回答。上次我讲“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时，曾引用波斯诗人奥马伽音的“天垂日月寂无言”，问花不语，问天无言，“怨春不语”，谁给我回答？我看见的是什么？“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多情的人，想把春天挽回，除我辛弃疾之外还有谁？我算了算，那殷勤多情的想把花留住，把春天留住的，只有“画檐蛛网”，只有那涂着油漆、画着彩画的屋檐下，蜘蛛织成的蛛网。蜘蛛仿佛与我一样有想把春天留住的情感，因此才故意在屋搪下织成一张网，成天（尽日）在那里对春天挽留。“惹飞絮”，当花落的时候，那柳絮飘飞。咱们看不见柳花开在柳树上，只要它的花蕊一开，就变成柳絮飞走了。王国维写过两句词说：“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水龙吟》）。柳花零落了，只有画檐的蛛网在那里尽日地想把飞扬的柳絮挽留在自己的网中。蜘蛛何等殷勤，何等多情，我辛弃疾何尝不是如此呢？何尝不想把春天留住。我想留住春天，一个是由于我不忍心看到花的零落，不忍心看到南宋王朝如此沉迷，如此的腐败。我何等想把它拯救过来，“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辛弃疾想像得何等丰硕，他把一个蜘蛛网想像得那么多情，这与他内心要把春天挽回的情感一样多情。他写得真是回肠荡气，真是缠绵悱恻。这是这首词的上半阕。

下半阕，“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辛弃疾这首词是属于写得十分纤秾密的一类。因为唐五代的小令词多数写美女的伤春的情感。这首词尽管音调较长，但内容也是写美女和伤春。上半阕是自然界景象，是伤春。而下半阕“长门事”那么是典故的人事形象，是美女。这是辛弃疾多方面艺术手法的表现。“长门”之典，出于汉代。汉武帝小时，他姑母有一个女儿叫阿娇。一天他姑母就和他开玩笑说：等你长大了，就把阿娇-你的表妹嫁给你好不行？汉武帝说，若是阿娇嫁我，我当以“金屋藏之”。这确实是常说的“金屋藏娇”。后来阿娇果然嫁给了汉武帝，做了皇后，确实是汉武帝的陈皇后。大伙儿要明白，皇帝的后宫佳丽三千，皇帝转眼之间就三心二意，后来汉武帝就溺爱了别的女子，把昔时要金屋藏之的阿娇冷落了，让她住在不能蒙受皇帝宠幸的长门宫。陈皇后为了再次取得汉武帝的溺爱，就请那时很有文学才能的一名作者，与卓文君有一段浪漫故事的、赋写得专门好的司马相如为她写一篇斌，希望以此感动皇帝。于是司马相如就为她写了一篇《长门赋》，写她悲伤孤单被冷落的心情，希望汉武帝能感动。辛弃疾引用那个典故，意思是说，我也希望能有一名像司马相如一样的人，在皇帝眼前替我说几句话、感动朝廷，任用我，让我能够实践收复祖国失地的理想志意。这确实是“长门事”。可是“准拟佳期又误”,我原先所准拟的希望朝廷重用我的那个美好的期望又一次落空了。我从安抚使变成了湖北的漕运副使，已是一次失望，本希望朝廷能再有一次委我重用，可是却由“湖北漕移湖南漕”，“准拟佳期又误”。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蛾眉曾有人妒”。

中国古典诗歌除用典故之外，还讲究你所用的字词要有出处，即以前有人用过。“蛾眉”是有出处的，咱们在讲温庭筠“懒起画蚁眉”时曾提到西方的符号学说：每一个符号，每一个语言都能够引发一事的联想。“蛾眉”确实是一个能够引发一串联想轴上起作用的一个语码。俄国一名符号学家劳特曼（lot man）曾说：所有的有符码作用的，引发联想轴上丰硕的联想的语码都是与你本民族的历史文化背景结合起来的。一个人要熟悉自己的国家，你必然要熟悉自己国家的


历史文化，只有你熟悉了这一点才有了全然，才能专门好地同意外边的营养。你自己的全然没有，你的生命都没有了，再吸收什么也不能成长，因为你连生命都没有了，你吸收什么？这是十分重要的，这在欣赏古典诗歌上就更重要了。“蛾眉”的出处，使咱们在联想轴上就想到了屈原所说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离骚》）。屈原说：那些女子嫉恨我，谗毁我，确实是因为我比她们更漂亮。“蛾眉”指女子，而屈原不是女的，他借“蛾眉”是说自己才华、道德的美好。司马迁的《史记）在《屈贾列传》中就曾说，那时楚国上官医生令尹子兰嫉害其能。什么缘故嫉恨、陷害屈原？就因为屈原的道德、才能比他们好。天下就有如此的人，自己没有才能，干不出事来，人家有才能做出事业，他还满心忌妒，拚命破坏。孔子说君子要“成人之美”、不是说凡是他人有美好的就要破坏。但是，竟然从屈原时期开始，就往往有如此堕落的、败坏的、丑陋的人，“众女嫉余之蛾眉兮。”

辛弃疾的时期也一样，“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因为“蛾眉曾有人妒”,“蛾眉”早就被人妒恨过，天下凡庸的人老是嫉恨那有才能的人。“千金纵买相如斌，脉脉此情谁诉？”就算我用千金能求得像司马相如如此的人为我写一篇《长门斌》来感动皇帝，可是“脉脉此情谁诉？”“脉脉”是多情的样子，那情思像水一样要流出来的是“脉脉”。我这份情感向谁去诉说？以后有无人能像司马相如为陈皇后写《长门赋》那样为我说几句话？这确实是“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辛弃疾写自己的情感，表面是用女子来写的，写他人对他的嫉恨。 在第二首《水龙吟》中他也写了这种情感、本质是一个，用的形象不同，说的方式也不同。在那首词中他说：“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此地有两把宝剑，能够扫除西北浮云，我要点燃犀牛角下去寻觅。我要挣扎，希望“千金”能够买得“相如赋”，实现我的理想和志意。可是我“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风雷怒，鱼龙惨”也确实是象征着迫害。我要下去找宝剑，水中的鱼龙都要愤怒，刮起大风，响起大雷，卷起巨浪，不让我完成我的志意。“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你们不是得意吗？不是猜疑吗？不是风雷怒吗？可是“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你们不要太得意了。“舞”是歌舞，杨玉坏、赵飞燕以自己的美貌，博得了皇帝的宠幸。以前我讲温庭筠时曾引过杜荀鹤的诗：“承恩不在貌”。他说，皇帝真的爱的确实是面貌美的女子吗？也不必然是如此的。若是杨玉环天天给唐明皇进忠告，说那个不对，那个也不对。“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说都五点了，你快起来去上朝吧，那样唐玄宗就可能不喜爱她了。因此陈鸿写《长恨歌传》，说杨玉环取得唐玄宗溺爱，不仅是她的美貌，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先意希旨”，老是多方探求皇帝所喜爱的是什么，在玄宗没表现出来之前，她就先巴结了皇帝的旨意。在仕宦当中，一样在上位的人，也喜爱下边的人听话、巴结。你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志意，常常进忠告，他就不喜爱了。因此辛弃疾对那些小人得志，用了那些巴结的、苟且的、不合法的手腕而作威作福的人说：“君莫舞”，你们不要那么得意，没有看见杨玉环、赵飞燕都死了吗？都身后化为尘土了吗？而且不仅如此，你要明白，杨玉环、赵飞燕都是不得善终的。辛弃疾又说：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政党的争吵，政海的波澜，老是有反复的，说不定哪一天你们也会倒下去的。但我关切的不是那个，我不是必然非要把你们打倒，我不需要与你们争强争宠，我所关切的是在你们这种作威作福当中，咱们的国家怎么样了。因此说：“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这还不算，他说“闲愁最苦”，我所感慨的是一段说不出的忧愁，是那“闲愁”。

以前我讲冯延巳的词，有一首《鹊踏枝》，就曾说：“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难过还依旧……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什么是闲情，说不出来名目，只要你空闲下来，忧伤就会涌上心头。无法断绝、无法舍弃的闲愁才是最苦的。这闲愁还不是与那玉环、飞燕争宠。什么缘故闲愁最苦？他说：“休去倚危栏”，不要靠着那高楼危险的栏杆向外看，因为


你一看所见的，是“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沉落的夕阳在烟霭濛濛的柳条当中向下沉落，这真是让人断肠。关于斜阳，咱们在前一首《水龙吟》“系斜阳缆”时讲过，“太阳”一样代表君主与朝廷，“斜阳”正代表那些走向危险和衰败的朝廷和国家。因此他说：“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我的愁并非是要与玉环、飞燕一类的人争宠，我所优伤的是咱们的国家会在你们如此作威作福当中落到什么样的下场。这才是我辛弃疾关切的情形。

咱们选的辛弃疾三首词，外表都不同。第一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写得比较直接，公布站出来讲“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可借流年，忧愁风雨”，比较说得明白。第二首《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是两种力量冲击、回旋、激荡，说得比较含蓄。第三首《摸鱼儿》说得就加倍含蓄了。第二首仍是用“倚天长剑”来表现的，而第兰首那么是用美女伤春、孤单忧伤来表现的。辛弃疾作为一名英雄好汉的词人，咱们一贯都赞美他的豪放，但要明白辛的豪放不单是写两句空洞的口号，他是真的“能感之，能写之”，是用生命去写他的诗篇，用生活去实践他的诗篇的。这正表现了他情感的深挚。

辛弃疾是词人中传下的作品最多，方面最广，风格最多转变的一名作者。辛弃疾的艺术成绩还不只是说他形象用得好，而是他语言用得好。他能够用古典典雅的字，《诗经》、《庄子》、《论语》、《楚辞）、《世说新语》，他都能够把它融会在词里边，而且写得超级好。面另外一方面，他也能够用俗语，民间的最通俗的口语，一样也用得好。他六百多首词有这么多的内容、这么丰硕的转变，咱们没时刻一一介绍，因此只能把握一个重点，介绍他的本质和从本质分散出来的几种转变罢了。咱们大伙儿手中的材料后面附有一些评语，这些评语写得也不见得完全对，我只想读一段就把对辛弃疾的教学终止。

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说：“学稼轩要于豪迈当中见精致。近人学稼轩，只学得莽字、粗字，无怪阑入打油恶道。试取辛词读之，岂一味叫嚣者所能望其顶踵。稼轩是极有性情人，学稼轩者，胸中须先具一段真气奇气，不然虽纸上奔腾，其中俄空焉，亦萧萧素索如牗上风耳。”这是咱们学辛弃疾、学豪放的词入最应注意的一点。学辛弃疾决不可流入那种虚浮的、叫嚣的、空泛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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