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观音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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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观音寺

汪曾祺：观音寺

我在观音寺住过一年。观音寺在昆明北郊，是一个荒村，没有什么寺。 早年或许有过。西南联大有几个同学，心血来潮，办了一所中学。他们不知经过什么关系，在观音寺找了一处校址。这原是资源委员会存放汽油的库房，抛弃了。我找不到作业，闲着，跟当校长的同学说一声，就来了。这个汽油库房有几间比拟大的屋子，能够当教室，有几排房子能够当宿舍，倒也像那么一回事。房子是粗陋的，瓦顶、土墙，窗户上没有玻璃。 那些五十三加仑的汽油桶是不怕风雨的。没有玻璃有什么关系！咱们在联大新校舍住了四年，窗户上都没有玻璃。在窗格上糊了桑皮纸，抹一点青桐油，亮堂堂的，挺有意境。教员一人一间宿舍，室内床一、桌一、椅一。还要什么呢？挺好。每个月还有一点菲薄的薪水，饿不死。

这当地是适当野的。我来的前一学期，有一天，黄昏，有一个赶马车的被人捅了一刀， 昆明郊区之间通马车，马车形制古拙，一个有篷的车厢，厢内两头各有一条木板，能够坐八个人，马车和身上的钱都被抢去了，他手里攥着一截突出来的肠子，一边走，一边还问人： 我这是什么？我这是什么？ 因而这个中学里有几个校警，还有两支老旧的七九步枪。

校园在一条不宽的公路边上，大门朝北。邻近没有店肆，也不见有人家。西北围墙外是一个孤儿院。有二三十个孩子，都挺瘦。有一个管理员。这位管理员不常出来，不知道是什么姿态，可是他的声响咱们很熟悉。他每天上午、下午都要教这些孤儿唱戏。他大约是云南人，教唱的却是京戏。并且老是那一段：《武家坡》。他唱一句，孤儿们跟着唱一句。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一马离了西凉界 ；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襟，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襟 。听了一年《武家坡》，听得人真想泪洒胸襟。

孤儿院的西边有一家小茶馆，卖清茶，葵花子，有时也有两块芙蓉糕。还卖市酒。昆明的白酒分升酒(玫瑰重升)和市酒。市酒是残次白酒。

再往西去，有一个很乖僻的单位，叫做 灭虱站 。这仍是一个国际性的组织，是美国救助总署办的，专为国民党的战士消除虱子。咱们有时看见一队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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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进大门，过了一会，咱们在邻近散了一会步之后，又看见他们开了出来。传闻这些兵进去，脱光衣服，在身上和衣服上喷一种什么药粉，虱子就灭洁净了。这有什么用呢？过几天他们还不是浑身又长出虱子来了吗？

咱们吃了午饭、晚饭常常出去漫步。大门外公路对面是一大片农田。田里种的不是稻麦，却是胡萝卜。昆明的胡萝卜很好，浅黄色，粗并且长，细嫩多水分，味微甜。联大学生爱买了当生果吃，由于很廉价。女同学特别爱吃，由于听说这种胡萝卜含少数的砒，吃了能够驻颜。常常看见几个女同学一人手里提了一把胡萝卜。到了宿舍里，嘎吱嘎吱地嚼。胡萝卜田是很美观的。胡萝卜叶子屑细，色彩浓绿，密密地，把地皮盖得严严的，说它是 堆锦积绣 ，毫不为过。再往北，有一条水渠。渠里不常有水。渠沿两头长了许多木香花。开花的时分白灿灿的耀人眼目，香得不得了。

校园后边 南边是一片丘陵。山上有一口池塘。这池塘下面大约有泉眼，所以池水常满，很洁净。这样的池塘按云南人的习气应该叫做 龙潭 。龙潭里有鱼，鲫鱼。咱们有时用克己的鱼竿来垂钓。这儿的鱼未经人钓过，很易上钩。坐在这样的人迹罕到的池边，仰看蓝天白云，仰望钓丝，不知身在何世。

东面是坟。昆明人家的坟前常有一方平地，大约是为了展拜用的。有的还有石桌石凳，能够坐坐。这儿有一些矮柏树，处处都是蓝色的野菊花和报春花。这种野菊花十分坚强，连根拔起来养在一个破钵子里，能够开很长时刻的花。这儿后来成了美国兵开着吉普带了妓女来野合的场所。每到月白风清的夜晚，就能够听到公路上不断有吉普车的声响。美国兵野合，好似是有几个会集的当地的，并不处处撒野。他们不知怎么看中了这个当地。他们扔下了很多保险套，白花花的，处处都是。后来咱们就不大来了。这个玩意，总是不那么美观。 咱们的日子很清简。教学、看书。打桥牌，聊大天。吃野菜，吃灰菜、野苋菜。还吃一种叫做豆壳虫的甲虫。我在小说《老鲁》里写的，都是真事。喔，咱们还演过话剧，《雷雨》，师生合演。演周萍的叫王惠。这位老兄一到了台上简直是晕头转向。他站错了位置，导演着急，在布景后边叫他： 王惠，你过来！ 他以为是提词，就在台上大声嚷嚷： 你过来！ 弄得同台的艺人不可思议。他忘了词，平白无故在台上大喊： 鲁贵！ 我演鲁贵，心说：坏了，曹禺的剧本里没有这一段呀！没法子，只好上去，没话找话： 大少爷，您明儿到矿上去，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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