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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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挽歌

作者：蒋勋

来源：《语文教学与研究·下旬刊》 2017年第11期



初夏使岛屿有一种肉体上的兴奋。

在花开到烂漫肆无忌惮的季节，掉落在地面上的花瓣，混合着湿热的雨水，被炎烈的日光蒸晒，发出一种熟透的香味，一种熟透开始腐烂的气味。

风沉重地垂挂在每一个慵懒不动的树梢。花叶在腐烂中释放的香味混杂着使人晕眩沉溺的毒素。

所以，岛屿的夏季，在蒸氳着湿热的密林和繁茂的草丛里，有彩色斑斓的蜥蜴，呼吸着奇香如毒的腐烂，试图使一个夏季都只是困倦、慵懒，都只是肉体官能上肆无忌惮地泛滥。仿佛溺毙在香味的毒瘾中，他渴望终止思维，他渴望从迷懵魍魅的憧憬中升超到感官浮游的领域，渴望一种如死的亢奋，拥抱着热烈的夏季，如死地睡去。

那是一则夏季的神话。

岛屿上的居民发现了密林深处，一种紫蓝色的花，是比任何一种现存的毒品更剧烈的毒素。他们络绎不绝，悄悄带着工具，潜入密林中去。

他们看到耽毒的蜥蜴，全身发着紫蓝色的毒光，转动着超越现实视觉的小小的瞳仁。它们拥抱着、交配着，繁衍着一代又一代更为耽毒的后裔。它们生活着，它们的生活其实只是为了撷取更多一点的毒素，使它们的肉体在剧毒的喂养中更为美丽，闪耀着魅鬼的色彩和斑纹。

蜥蜴之外，蜘蛛、蟑螂，也开始耽嗜毒素了。

当岛屿上意识到毒品如日常粮食般从密林深处迅速向小镇、城市蔓延时，嗜毒的严重性开始被保健和司法的机构重视了。

和耽嗜毒素的密林中的蜥蜴、蜘蛛、蟑螂一样，城市中的男子、女子、老人和少年，也一致地耽爱起这使他们超升浮游于非现实界的毒品。

紫蓝色的小花被大量采集，晒干，研磨成一种粉末状的制剂，分别包装在十公克左右的小盒中，被运销到各个城镇中去。

岛屿的商品经销系统，是近代人类历史的奇迹。这个商业经销系统，曾经被传统保守的人士斥责为“不道德”的消费体制，将严重戕害岛屿的文化与精神。但是，不可否认的，岛屿在这奇特的商品经销系统中致富了。

岛屿迅速地成为世界上少数在经济的不景气中繁荣而且富裕的地区。

因此，当人们看到训练有素的商品经销系统，开始以毒品为经销主体时，人们都有一点矛盾，一方面他们知道岛屿将再一次获致经济利益上的暴富，再一次引起国际间侧目以视的经济“奇迹”。然而，同时的，人们当然开始意识到这些毒品制剂，将如何经由这无孔不入的商品经销系统。把毒素行销到岛屿和岛屿以外的任何一个地区。


夏季，日光如一种鞭挞。如果死亡终究是无可豁免的最终的宿命，那么，嗜毒与非嗜毒，也只是在无可豁免之前不同的生活方式的抉择吧。

把城市的楼宇作为密林的话，那些攀爬、蜷缩在阴影中的美丽的岛屿族群，正打开十公克包装的小盒，把紫蓝色的粉末塞入鼻孔、耳朵、肚脐和肛门。他们全身如火一般燃烧起来，他们在如死的亢奋中拥抱和交配着，喷洒着嗜毒的精液和卵子。

“如果，这是最后一个热烈的夏季……”

他们在濒死时流下满是毒素的泪水。夏季仍然沉重迟缓如一首哀伤的挽歌。

（选自《无关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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