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材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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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材赋

文/孙玉海



有入世公子晤于澹静斋主，语及栋梁之木、轩楹之器，意甚崇松乔而鄙灌棘。曰：“世间所俱推者，栋梁之材也；群生所均慕者，池隍之器也。若夫直杨曲柳、黄槐青榆；可为柱梁，可造桌椅；承艰负重，遮阳蔽雨；能为门窗，能制橱几；其物用可谓大矣！至于奇材珍木，更见卓异。处崄巇嶕峣之所，而意指青云；生蛮荒瘴疠之地，而志在丹霄。岂肯久湮于幽僻以见笑于蓬蒿？若夫桂椒木兰，青槭黄栌，长松文梓，老桧新楸；或馨体艳质，或耸翠挺姿，皆可润色苑囿，点缀衢墓，炳焕世家，炜烨豪富。是其物生其体，得其所用，岂非快事也？至若紫檀黄杨，花梨沉香，铜栴铁楷，楩楠豫章，多生于云崖雾谷之中，长于蛇匍虿衍之所，莫不修条伟干、黛叶铜柯，负势凌云，争高睨峨。尔其被斫，则崩云裂崖，砰訇震迭。旋顺江河，辗转至京；命之班尔，运其斤风：去其皴皮，削其瘤瘿；刮垢磨光，雕细镂精。或矗支宏宇，或架为劲梁；或藻井龙蟠，或轩牖凤翔。若其制器，则有雕花案几，龙床凤舆；莫不光华灿耀，堂皇富丽；光幽气清，戛金振玉。足可炫熠皇家，增辉府第。至其煊赫之尊，则为天子所赏，妃嫔所嗜；臣僚百官，庶民万众，莫不引颈翘望，称羡不置。此其富贵已极，生为天物，其遇若此，可不令人崇慕而风追也哉！

“若夫酸枣樗栎，荆杞榛棘；生乎瘠壤，长乎僻地；侪乎蓬蒿，伍乎芦藜。质陋劣而干逶蛇。生于野而不见颖异，傍乎篱而行姿卑屈；既无能为用，复空糜壤地；世之无用之物，莫若此类！虽云其为木属，实无及于草本：至如棉麻稷黍、薯蔬瓜豆，亦可充盘餐、列尊俎，养群生而果饥腹！至于此类荆棘劣木，徒生杂刺而溢秽臭，扰万类而烦生众，实属顽石朽木之属、杂草虫豸之流；生而无闻，默而无息，于世间又有何裨？若此贱类，又何烦吝于芟夷！”

澹静斋主闻之而默，俄尔喟然长叹，情怀不乐。乃正敛容颜，肃穆危坐，从容而谈，与之辩驳：“君生而倜傥，才本不群，而竟不料识见如此庸陋也！若夫拄天大木，才为世出，固然可以凌青云、期皇居，求其得所而后怡——此乃若属之性体也！若以为天下万物均如此类，皆属景慕势力、羡叹豪富之族，非仅谬也，亦足羞哉！君不见若辈所谓„成栋梁者‟，多为明其帜而墨其行、美其名而济其私者邪？于其行也，往往冠美以„进取‟„致用‟之名。至其得志也，则置身庙堂，冠冕堂皇；势凌群下，威压黎苍；地位虽尊，势焰虽豪，于众生眼中，反轻于鸿毛，虽有此富贵利达，而其又何鄙耶？且闻上古圣王，茅茨不剪，采椽不斫，摩顶放踵，民受其泽。管仲奢靡，反坫三归；虽功盖天下，仍不齿于孔门。且夫君子所忌者，贱耳贵目；圣人所耻者，轻德重物。君以世情而论物类，崇权势而贱草野，慕荣华而鄙素朴，不独荒谬，亦何可羞也！

“夫深山大木，寄身断崖，长于深谷，或生绝顶，或立莽丛，彼处往往而瘴雾熏蒸，毒虫衍生，取木之艰，难于登天。往往一木升堂，千夫无还，九域劳苦，万家凋残。此所谓„一木功成而万骨枯‟者也，何其痛哉！至如君动辄所谓„成就伟器‟者，适可以剥生民以资狼虎，夺不足以济豪富者也；审君所为，又何劣耶！而此辈所谓„成梁栋者‟，果尔能蔽覆生民也哉？适足以取悦富豪、福阴贪饕，于生民何益之有也？若君所推崇之辈，往往以贪残为仁惠，以居高为荣耀，以凌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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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有为，以奢靡为大道，为登显位、攫金玉，无所不用其极。此诚万类之盗贼，生民之仇雠者也，又何足欣然可羡也？君不闻暴秦覆舟之先典欤？阿房宫冠，奢丽万古；楚人一炬，终为焦土。彼所谓„梁栋‟„国器‟者也，皆如裈裆之虱，唯知苟且裕身，俯仰趋避，而忘其所置身之处。一旦燎火举，炎飚速，则瞬间灰飞，名灭终古！至若其身也，为图富贵之地，则矫杀本性，剥割其体，屈心降志，为屐为盂，此诚君所谓之令器也哉？

“若夫君所言不材之器如荆杞酸枣之类者，亦果如君所言之如此不堪乎？吾试为君言之：天生群物，必有所用；物有不同，各有其性。不用于此，却适于彼；奈何庸士，俗见评骘！红荆虽陋，却适盐碱；艰地苦境，不避不迁；显有高德，可拟椒兰；虽生穷谷，自芬自妍；不效藤条，左右牵攀；澹然自处，贫困自安；志匹颜回，节高卞兰。处境陋劣，乃能坚忍；盐碱苦咸，其艰谁任；直任不避，惟有坚贞；红荆当之，舍彼其谁？况其枝干，柔中有坚；修条长举，丹花细繁；可为懿筐，可邀蜂蝶；懿筐德深，可以容载；蜂蝶殷勤，酿甜舞观。君子之德，百般非一；可以制器，可以怀远；庸碌之辈，本无卓见；世俗之规，适摧赭干。再如枸杞，质性朴鄙；随遇而适，随处可安；恰如君子，心地坦然；内中恬淡，立身简便；不慕椒桂，不羡檀楠；自适其性，道崇自然；可居原野，可生陂坡；可隐污淖，可伏垄畦；逊避之德，可拟弱水；卷舒之智，直似蛟鲵；因其无为，自存其体；虽有达德，自污混迹；韬晦群生，直拟樗栎；至若其实，繁若丹星；色泽纯洁，通体胧明；可观适目，可品若酲；最合入药，补脑填精。至若其根，名曰骨皮，寒苦无毒，坚强通利，冲邪补正，除烦周痹；其品高洁，乃自低隐；宏济世艰，自藏为根；其德其质，谁可与伦？争奈俗眼，不辨砾金，比骥蹇驴，视鸿鸭群；玉石之别，本若云泥；龙蜕豹变，方讶其异；呜呼世人，凡胎肉眼；兰蕙等观，蓍艾俱焚。至若酸枣，更可推戴；质性坚贞，可适荒瘠；或生旱阜，或据岩隙；既荫乌雀，复伍荆棘；山不厌高，地不厌僻；既绝攀援，卓然自立；望之青翠，繁华簇密；甚勿亵狎，钩刺为卫；不因势傲，不以孤悲；叶摧霜霰，骨抗风雷；蛇蛙为友，茂草为邻；萧艾同匹，勿自因循；淡然养志，潇然自存；岁月既久，坚韧其根；风雨骤至，毫发无损；其生虽艰，其性最韧；干枝缓增，寿胜龟龙；众材纷灭，惟尔长存；不材之材，其奥谁审？至于其实，皮厚核坚；既无果肉，复无甘甜；酸涩乏味，且隐刺棘；得之费力，食之无味；天之生物，此最无用。品判既下，几无争议；惟有医家，力否其议：酸枣之仁，性平味甘；得木之性，安神益肝；敛汗除烦，醒脾好眠；既益心脾，复健肝胆；其香既袅，其味自甘；久服常用，睡眠黑甜；血既充盈，体乃轻闲；虽生尘世，其乐如仙。嗟尔无识，等闲视之；以貌观物，不暇深究；纵使获病，神思紊乱，以晓为昏，昼夜不宁，魂魄似散，脑颅欲裂，临此佳药，惘然不屑，终将自毙，又有何疑？俗眼无识，俗人乏知，典籍所载，言语非虚：孔子至圣，然失子羽；楚王虽能，卞和泣玉；故知古今，总分智愚；庸士凡眼，金块珠砾；达人智士，腐朽神奇；世俗之德，本来浅鄙；庸俗之规，何可为意。要在养志，卓然放逸；天高地迥，风清月丽；鱼鸟泉林，大道是归。”

入世公子闻听，耸然而起，窘促蹐跼；颜面赭红，汗流浃颐；退而肃然，为之长揖：“君之所言，诚为能聪聋明瞽、振衰起弊者也。吾今始闻教矣！再不敢于人前夸炫材器、妄论高低，隆奢靡而贱朴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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