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分唐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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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
诗分唐宋

钱钟书

诗分唐宋,唐诗复分初盛中晚,乃谈艺者之常言。而力持异议,颇不乏人。《苏平仲文集》卷四《古诗选唐序》论杨土弘《唐音》体例不善,早曰:“盛时诗不谓之正音,而谓之始音。衰世诗不谓之变音,而谓之正音。又以盛唐、中唐、晚唐,并谓之遗响。是以体裁论,而不以世变论。异乎十三国风、大小雅之所以为正变者”云云。已开钱牧斋《有学集.唐诗英华序》之说。余窃谓就诗论诗,正当本体裁以划时期,不必尽与朝政国事之治乱盛衰吻合。士弘手眼,未可厚非。

【补订】杨士弘说实为北宋以来常论。参观《管锥编》一五五二页。俞文豹《吹剑录》曰:“近世诗人好为晚唐体。不知唐祚至此,气脉浸微,求如中叶之全盛,李、杜、元、白之瑰奇,无此力量。今不为中唐全盛之体,而为晚唐哀思之音,岂习矣而不察也。”称“中唐全盛”,正谓作者处世乃唐代之“中”,而作者成章则唐诗之“盛”。区别井然。叶横山《汪文纠缪.唐诗正序》曰:“就初而论,而贞观则时之正,而诗不能反陈隋之变”;亦此旨也。左仁、周贻朴同辑黄周星《九烟先生遗集》卷一《唐诗快自序》曰:“唐之一代,垂三百祀。不能有今日而无明日,有今年而无明年。初、盛、中、晚者,以言乎世代之先后可

耳。岂可以此定诗人之高下哉。犹之乎春、夏、秋、冬之序也。四序之中,各有良辰美景,亦各有风雨炎凝。不得谓夏劣于春,冬劣于秋也。况冬后又复为春,安得谓明春遂劣于今冬耶。”则另明一义,而笔舌恣肆可喜。

诗自有初、盛、中晚,非世之初、盛、中、晚。故姜西溟《湛园未定稿》卷四《唐贤三昧集序》,即诘驳牧斋,谓:“四唐不可以作诗者之年月论。如毛诗作诵之家父,见于桓公八年来聘、十五年来求车,为周东迁后人,而其诗不害为小雅。黍离行役之大夫,及见西京丧乱,为周东迁前人,而其诗不豁为王降而风”云云。斯言也,并足以上折平仲,惜尚未能明拈风格之分。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严仪卿首倡断代言诗,《沧浪诗话》即有“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云云。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杨诚斋集》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诗序》曰:“诗江西也,非人皆江西也。”《刘后村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诗派小序》仍以后山、陵阳、子勉、均父、二林等皆非江西人为疑,似未闻诚斋此论。时人之分唐宋,亦略同杨序之恉。犹夫英国十八世纪女主(QueenAnne)临朝,GoldsmithTheBeeNO.viiiAnAccountoftheAugustanAgeinEngland.”当时文坛主监为安迪生,而身后论定,竟被十九世纪女主时班首之称。参观BonamyDobreEssaysinBiography,第三篇“JosephAddisonTheFirstVictorian.(Schiller)(bernaiveundsentimentalischeDichtung),谓诗不外两宗:古之诗真朴出自然,今之诗刻露见心思:一其德一称(Dasswennhierdieneuen

DichterdenaltenentgegengesetztwerdennichtsowohlderUnterschiedderzeitalsderUnterschiedderManierzuverstehenist.)故有古人而为今之诗者,有今人而为古之诗者,且有一人之身搀合今古者。(见CorrespondancedeFlaubertditionLouisConardIesriep.385.(classes)CorrespondancedeFlaubert,editionLouisConardIesriep.385.席勒以古诗人赋物之不著我相,比为上帝

创世,人见神工,而不睹帝相(WiedieGottheithinterdemWeltgebaudesostehterhinterseinemWerk-S.183).福楼拜亦谓上帝无往不在,而无处可见;作者书中有我,宜如此。(L'artistedoittredanssonoeuvrecommeDieudanslacrationinvisibleettout-puissantqu'onlesentepartoutmaisqu'onnelevoiepas.)语尤巧合。(见CorrIVesriep.164.福楼拜书牍中屡申明斯意。是亦非容刻舟求剑矣。李高洁君(C.D.LeGrosClark)英译东坡赋成书,余为弁言,即谓时区唐宋,与席勒之诗分古今,此物此志。后见吴雨僧先生宓《艮斋诗草序》,亦持是说。 夫人禀性,各有偏至。发为声诗,高明者近唐,沈潜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皆可分唐宋之畛域。唐以前之汉、魏、六期,虽浑而未划,蕴而不发,亦未尝不可此例之。叶横山《原诗》内篇卷二云:“譬之地之生木,宋诗则能开花,而木之能事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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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宋以后之诗,不过花开而谢,谢而复开。”

【补订】叶横山《原诗》外篇卷四论何大复与李空同书讥李诗“入宋调”曰:“李不读唐以后书,何得有宋诗入其目中而似之耶。将未尝寓目,自为遥契吻合,则此心此理之同,其又可尽非耶。”即谓诗分(lesfamillesd'esprit)(Morphologie)(intellectusarchetypusintellectusectypus),亦有见于斯也。

蒋心馀《忠雅堂诗集》卷十三《辩诗》云:“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元明不能变,非仅气力衰。能事有止境,极诣难角奇。”可见五七言分唐宋,譬之太极之有两仪,本乎人质之判“玄虑”“明白”见刘邵《人物志.九徵》篇。按即Jung:PsychologischeTypen所分之IntrovertExtravert。非徒朝代时期之谓矣。乃尚有老,或则虐今荣古,谓宋诗时代太近,何不取法乎上;或则唐诗太古,宜学荀卿之法后王。均堪绝倒。且又一集之内,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沈,乃染宋调。若木之明,崦嵫之景,心光既异,心声亦以先后不侔。明之王弇州,即可作证。弇州于嘉靖七子,实为冠冕;言文必西汉,言诗必盛唐。《四部稿》中,莫非实大声弘之体。然《弇州续稿》一变矜气高腔,几乎剟言之瘢,刮法之痕,平直切至。屡和东坡诗韵。《续绩稿》卷四十一《宋诗选序》自言,尝抑宋诗者,“为惜格故”,此则“非申宋”,乃欲“用宋”。卷四十二《苏长公外纪序》于东坡才情,赞不容口,且曰:“当吾之少壮时,与于鳞习为古文词,于四家殊不能相入,晚而稍安之。毋论苏公文,即其诗最号为雅变杂糅者,虽不能为吾式,而亦足为吾用。”《读书后》卷四《书苏诗》后曰:“长公诗在当时,天下争趣之,如诸侯王之求封于西楚。其后则若垓下之战,正统离而不再属。今虽有好之者,亦不敢公言于人。其厄亦甚矣。余晚而颇不以为然。”下文详言东坡神明乎少陵诗法之处,可与早作《四部稿》卷百四十七《艺苑卮言》论东坡语参观。然《卮言》以东坡配香山、剑南为正宗而外之广大教化主,又曰:“苏之于白,尘矣”;此则迳以苏接杜,识见大不同。《四部稿》卷四十六《醉后放言》云:“死亦不须埋我,教他蚁乐鸢愁”,全本东坡“闻道刘伶死便埋”一绝,则是弇州早作已染指苏诗矣。虽词气尚负固矜高,不肯遽示相下,而乃心则已悦服。故钱牧斋《列朝诗集》丁集、周栎园《因树屋书影》卷一皆记弇州临殁,手坡集不释。要可徵祖祧唐宋,有关年事气禀矣。按此特明弇州早晚年诗学之不同,非谓弇州晚年诗胜早年也。吴梅村《家藏稿》卷三十《太仓十子诗序》有“拯挽近诗弊者,芟抹弇州盛年用意之瑰词雄响,而表晚岁颓然自放之言,诎申颠倒”云云,议论极公。弇州《续稿》中篇什,有意无韵,木强率直,实不如前稿之声情并茂;盖变未至道,况而愈下者也。近来湖外诗家,若陈抱碧、程十发辈,由唐转宋,适堪例类。唐宋诗之争,南宋已然,不自明起;袁子才《与施兰垞书》、《随园诗话》卷十六引徐朗斋语等调停之说,当时亦早有。如戴昺《东野农歌集》卷四《答妄论唐宋诗体者》云:“不用雕锼呕肺肠,词能达意即文章。性情原自无今古,格调何须辨宋唐。”

【补订】孙矿《孙月峰先生全集》卷九《与李于田论文书》论王世贞曰:“凤洲气脉本出子瞻,稍杂以六朝,后乃稍饰以庄左及子长。俊发处亦仿佛近之,然终不纯似。自谓出《国策》,正是子瞻所祖耳。”则王氏老去手《东坡集》不释,晚岁之归依,正敦少年之宿好耳。《文子.道原》所谓:“求之远者,往

复返。”明承唐宋,法后王其事顺,法先王其势逆。前后七子始必顺流从时,继乃逆流复古。王九思《渼陂续集》卷中《康公神道碑》曰:“喜唐宋韩苏之作,尤喜《嘉佑集》。”康海之初法老泉,犹世贞之本出子瞻矣。又按戴东野此诗亦见清初邵湘南陵《青门诗集》卷一,题为《疏园集自题》,只“不用”作“安用”,差一字而已,将无心之暗合,抑张胆之豪夺,“性情无今古”异,词句遂人我共乎。

不知格调之别,正本性情;性情虽主故常,亦能变运。划水难分;直恐自有异同,抟沙不聚。庄子《德充符》肝胆之论,东坡《赤壁赋》水月之问,可以破东野之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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